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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开始(3)

    九月底,正午,延光殿。

    檐角垂落的玉玲珑随风轻晃,发出细微脆响。

    檐下投下细碎的光影,像被秋水洗过一般清澈,映在殿门朱漆上。

    殿内,檀香袅袅,一缕青烟如细蛇般蜿蜒升起,隐入高处琉璃灯影中。

    屋内静得只剩下黄涴低低诵经的声音,她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缓慢拨动,指腹已被温润的珠面磨得泛起薄茧。

    黄涴静跪殿内,手中佛珠轻轻拨动,口中低声诵着《心经》,声音温柔平稳,仿佛无波无澜。

    正午时分,殿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节奏沉稳。

    海棠悄步入殿,躬身行礼,附在黄涴耳侧低声道:“娘娘,陛下来了。”

    黄涴指尖一顿,念到一半的经文戛然而止,手中佛珠尚在滑动。

    她静静凝视着佛龛上的佛像,良久才站起身,将经卷合上,抚平衣袖,步出殿门。

    殿外日头正盛,阳光洒落在白玉台阶上,泛着耀目的光。

    皇帝站在廊下,身穿常服,身后没有带很多人。

    他回头望来,神色却比往常多了几分疲倦与凝重目光落在她脸上,许久未语。

    阳光在他肩头投下一抹淡淡的金边,映得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庞,也藏了些难掩的老态。

    黄涴走上前,盈盈一礼:“臣妾参见陛下。”

    皇帝看着她,目光停顿了许久,没有应声。

    黄涴察觉出异样,心头微微一紧。

    她与皇帝自幼识得,入宫多年,彼此间虽早无情意,却也知晓对方行事习性。

    眼下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分明是有极难启齿之事。

    廊下秋风掠过,吹得檐下玉玲珑轻响。

    黄涴静静站在原地,没有催促,只静候皇帝开口。

    皇帝喉结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艰涩:“朕……方才看过太医的折子,太傅……病重,恐怕熬不过这个秋日了。”

    这句消息,他足足在心里翻转了七八回,才终于吐出口。

    说完,他像是卸下了什么,神情微微一黯。

    这一句话,如雷贯耳。

    黄涴骤然怔住,手中佛珠不觉滑落,打在青砖地面上,清脆声声,一颗颗滚落入檐下,在这寂静的正午里,格外刺耳。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珠子滚入暗处,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猛然间从手中失去。

    皇帝看着那几颗散落的佛珠,眼神晦暗。

    他何尝不知,太傅于黄涴而言,不只是祖父,更是她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依靠与亲情。

    他明白得太清楚,黄涴自幼由太傅与老夫人一手养大,祖孙情深,远胜寻常。

    而自己,当年登基之初,为了稳固新政局势,暗中借用太傅之力,暗示他便将黄涴送入后宫,以制衡后宫前朝。

    老夫人原本坚决不肯,是太傅亲自入宫跪求一夜,再加上他一纸圣旨,方才成了事。

    那一夜,太傅鬓发尽白,整整几日不曾踏出书房。

    这些年,他知太傅心有愧,自己心里何尝不是。

    今日说这句话,便是再揭旧疮。

    皇帝眸色复杂,嗓音微哑:“……朕知你与太傅、太夫人感情深厚,若不回去见一面,恐成一生遗憾。你…去吧。”

    黄涴终究还是伏地叩首,声音沙哑:“臣妾谢陛下恩典。”

    她定定望着皇帝,唇瓣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皇帝站在她身前,低头看着这个女子。

    她曾是少女时最耀眼的存在,生来聪慧,意气风发。

    可如今,宫中十载,笑意消磨,满眼都是忍让与淡漠。

    他忽然觉着心口发闷,语气一滞:“涴涴……”

    黄涴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平静,里面有疲惫,也有淡淡的哀意。

    皇帝叹息般开口:“你好好陪陪太傅吧。”

    这句话无异于宣判。

    黄涴终究还是俯身行了个礼,声音哑得不像话:“臣妾…谢陛下。”

    皇帝咽了口唾沫,终是没能再说什么,垂眸转身,负手而去。

    黄涴怔怔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许久,她将所有情绪都压进胸腔,转身回殿。

    吩咐海棠:“收拾行装,本宫要回家。”

    “是。”海棠眼眶发红,帮她整理行装。

    黄涴跪在佛前,磕了三个头,静静起身。

    她没哭,只是脸色煞白,指节紧扣地砖,像是全凭着一口气撑着。

    殿外秋阳正盛,映得他那道背影又高又孤单。

    已近黄昏,黄涴换了便服,带着随行宫人快马赶出皇城。

    城门口,早有黄府家仆候着,接她回府。

    一路疾行,马车窗帘掀起。

    她望着长安街头,桂花香浮,街市繁盛,一如往常。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今日之后便再也回不去了。

    ***

    马车行至黄府门口时,天已擦黑,门前亮着灯笼,亲族早已等候。

    祖母站在门前,满头白发被夜风吹得微微颤动,眼眶猩红,一见到黄涴,眼泪便涌了出来。

    “娘娘回来了……”老祖母哽咽,颤巍巍扶着门框。

    黄涴终是再也忍不住,扑上前抱住祖母,唤了一声:“祖母——”

    这声唤出口,她便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滚滚而下。

    祖母苍老的手拍着她的背,轻轻哄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府里一众宗亲俱在,个个神色哀恸,厅内烛火摇曳,映得人影斑驳。

    祖母擦了把眼泪,拉着她的手道:“你祖父一直等你,快进去吧。”

    话音一落,黄涴心头一颤,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向内室。

    内室气味沉沉,药香与熏香混杂。

    床榻上,太傅黄仲宣瘦得不成人形,面色蜡黄,唯有一双眼睛还泛着神采。

    他像是觉察到什么,微微睁眼,看向门口。

    黄涴扑到床前,握住那双枯瘦如柴的手:“祖父,孙女回来了……孙女来看您了!”

    太傅唇角微动,艰难地露出个笑,眼中慈爱与愧疚交杂。

    他费尽力气,嗓音低哑:“涴涴……是祖父不好……当年不该……不听你祖母的劝,硬生生把你送进宫去……你……你在那宫里,过得苦不苦?”

    这一句问话,如刀子剜心。

    黄涴泪如雨下,握着他枯槁的手,摇头:“孙女……不怨祖父,真的不怨……就算有什么孙女都熬过来了。”

    太傅眼中浮起水光,嘴唇颤抖,喉咙像是卡着千斤巨石,喘了好一会,才缓缓道:“原想着你在宫里……会是好日子,谁承想……苦了你,苦了你了。”

    祖母站在旁边,抹着眼泪。

    太傅艰难地侧过头,看着祖母,道:“当年若听你劝,把涴涴留在家中……哪怕教书作画,嫁个良人,也强过在那深宫里虚度年华。”

    祖母哭着:“你才后悔,你才后悔……你若是早些醒悟,心结也不至于耽误至今日。”

    黄涴听着这话,愣了片刻。

    原来祖父对把送她进宫尽有如此的心结,原来当年祖母也是不想她入宫的。

    太傅忽而剧烈咳嗽。

    黄涴吓得慌了手脚,连忙扶他靠好。

    药童赶紧送上汤药,太傅却摇了摇手。

    他盯着黄涴,眼神一片温和慈爱,像是要将这辈子所有的爱意和歉疚,都融进这最后一眼里。

    他费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涴涴……祖父希望你,往后无论如何……你要做自己。”

    他声音微弱,却字字入骨。

    黄涴泣不成声,伏在榻前,哽咽着:“孙女知道,孙女记住了!”

    太傅闭了闭眼,像是释然一般,唇角微弯,手缓缓垂落。

    窗外晚风吹入,吹得烛火摇晃,屋内人影晃动。

    祖母轻轻唤了声:“仲宣?”

    太傅没了回应。

    祖母扑过去,痛哭失声:“仲宣啊!”

    满屋子的人顿时跪倒,哀声四起。

    黄涴紧紧握住太傅的手,早已泣不成声。

    她从未恨过这个祖父,从小是他教她读书写字,讲史论策。

    是他说“女儿家当自强,须有傲骨”。

    是他说“你生来便不该困于闺阁”。

    可到了及笄之年,他却亲手将她送进了皇宫。

    她以为自己恨过,可此刻却发觉,所有的恨意其实不过是她对命运无法的把握,是对这个现实妥协的自己。

    从来不是祖父。

    如今一别,竟是永诀。

    黄涴伏在他床前,哭得近乎昏厥。

    祖母跪坐在床榻边,手覆着太傅的手,口中呢喃:“老黄头,你走了,我这可怎么活……”

    夜色彻底沉下来,黄府内哭声呜咽。

    秋风猎猎,吹散堂前的灯火。

    长安城上方,星月无声。

    ***

    太傅去世的那日,长安城便像是少了半座山。

    丧钟敲响,呜咽如泣,整个黄府笼罩在沉沉哀色中。

    朝廷命官齐聚,连皇帝也亲自换了素服,前往黄府吊唁。

    太傅在朝六十载,声望德行,皆为满朝翘楚,连皇帝也亲自到场。

    关宁她一身素白,随行入了黄府,远远便见灵堂之内香烟缭绕,孝服素幔,挽联遍挂。

    灵位之侧,黄涴一身素缟,头戴重孝,静静跪守,脸色苍白,神色木然。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却没有一滴眼泪。

    关宁上前行礼叩拜,焚了三炷香,起身时,不由望了黄涴一眼。

    她本想过去,开口说些什么,或许只是简短一句:“节哀。”

    可那一瞬,她对上了黄涴的眼神。

    那双眼里,没有悲恸,没有哭喊,只有一片死寂,还有一抹坚定,如同湖面覆上一层坚硬冰霜,所有情绪都被死死压在水底,看不到一丝波澜。

    关宁忽然明白,眼下的黄涴,不需要谁的安慰。

    她最终还是止住了脚步,静静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三日后,黄府发丧。

    灵柩出府,浩浩荡荡。

    黄涴自始至终跪行在灵柩之后,头也未抬,脚步未停。

    黄府的长巷里,桂树金黄,落叶满地。

    当灵柩远去,送葬归来,她独自一人,执了祖母的手,一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她换了常服,收拾心神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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