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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开始(5)

    庆安二十五年七月。

    时值夷则,案发如惊雷劈开长安夜空,朝堂震动,权贵胆寒。

    史书后世轻描淡写,只留“庆安二十五年夷则案,大清洗朝臣,肃贪墨乱党”,却无人知那月长安血流成渠,刑狱之中尸骨森森,腥风四起。

    右相徐勉,官拜二品,素来手腕狠辣,门生故吏遍布南北,朝中良王与之狼狈为奸,暗地贪墨,勾结西南按察使,虚报兵数,贪吞军饷,致使云州、永州、宁州三地防线溃败于胡越之手,良田化焦土,百姓沦异族奴役。

    为掩盖罪行,右相再伪造军案,借口军政失误,捏造假证,构陷当年无辜的赵家。

    当年赵家案,一夜之间诛连三族,血溅丹陛,而史书亦语焉不详,唯记赵家勾结敌寇,满门伏诛。

    可谁知,那不过是权臣合谋掩盖罪责的血书,如今夷则案发,赵家旧案重翻,原是右相一手炮制,斩草除根。

    七月中旬,司察司奉旨彻查,赵怀书执掌大权,昼夜不歇,先从充州换田一案着手,拔出藏匿多年的藤蔓,案卷堆叠如山,血书累累。

    稍有牵连之人,皆押入刑狱。

    狱中拷讯酷烈,地砖血迹难清,数日便腥臭扑鼻,刑房外日夜哭嚎,哀声震耳。

    棍杖、夹棍、铁烙、火炭……百般酷刑并下,墙壁血水浸透,血字残迹尚存,白骨森森,尸骸未及清理,便堆于乱葬之处,乌鸦盘旋,昼夜不散。

    有人怒骂,有人哀嚎,有人临刑前仍嘴硬喊冤,也有人临死吐露徐勉罪行。

    许多原本以为此生稳妥的老臣,如今或押入大狱,或暴毙家中。

    连与案子毫无关联的小官,也被一并提审,有的活着进刑狱,死尸抬出,权贵门庭冷落,百官夜不能寐。

    狱外百姓人心浮动,坊间议论纷纷。

    有人暗地叫好,拍手称快,骂这帮狗官该杀,巴不得司察司再杀他个十年八载。

    也有人转头便同牢里被押的旧识家人断绝来往,生怕沾染半分。

    甚至有的,昨夜还与徐勉门生称兄道弟,今日便去东市张贴告示,揭发昔日故交。

    当然,也有人认定赵怀书不过是假公济私,趁机报复,滥用私刑,肆意杀戮。

    长安街头,时常能听见些老百姓骂声:“杀人不眨眼的狗阉人,早晚有报!”

    更有市井流言四起,说司察司刑狱之中,日夜惨叫不绝,神鬼哀鸣,连城隍庙夜半都不敢开门。

    可越是如此,越无人敢言。

    有人表面做忠良,暗地里却与余孽相通,嘴上骂赵怀书,心里盼他清个干净,借机清理门户;有人痛斥司察司残暴,转身便送银两巴结左右,只为护己周全。

    九月,案子查到巅峰,连已乞骸骨回乡的左相李衡都被押解回长安。

    老臣风烛残年,押车入城之日,百姓围观,或唏嘘,或低骂,或冷眼旁观,无人敢相助。

    长安狱中,两间相邻的囚室,墙壁残破斑驳,只隔着一层锈蚀枯朽的铁栏。水迹自屋檐淌落,滴在石地上,叮叮咚咚,无休无止。

    李衡倚着墙壁,衣衫破旧,鬓发散乱。

    夜色晦暗,他抬眸看向隔壁,唇角缓缓勾起一丝讥诮:“仲德,这么多年了,咱们竟还会在这等地方相处一室倒真是命数。”

    仲德是当年徐勉拜入李衡门下,李衡替他取的字。

    如今说出来,倒是免不了激起徐勉的心绪。

    对面,徐勉闭目而坐,须发已染霜雪。听得这话,他睁开眼,眼神森冷如旧,半晌,方似笑非笑道:“李大人可真是会感慨。”

    李衡轻叹一声,指尖轻轻摸着冰凉的石壁:“当年你在我门下,锋芒逼人,说要‘扫清庙堂宿弊,扶社稷于正道’,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这话刺到了徐勉。

    徐勉看了他一眼:“徐某命贱,早年得先生提携之恩不敢忘。”

    先帝在时,徐勉拜入李衡门下,励志协皇帝开创盛世。

    李衡神色未变,只道:“世道污浊,泥水里摸爬滚打的,哪有不染尘埃之理。仲德莫非至今还不信我的话?”

    徐勉嗤笑一声,声音带着久未饮水的嘶哑:“是么?先生曾经口口声声护国,却把整个朝堂都捏在掌心,世家之子皆看你眼色行事,这是先生想看到的大康?”

    后来徐勉觉李衡权势滔天,自此下去必成大患!至此徐勉背离了李衡,之后在官场屡屡遭受打击。

    幸得剑南道扶持,他又重新回到京城。

    而那一次回来,他渐渐和李衡形成了“二分天下”的对立。

    李衡听罢大笑:“仲德竟这么说,怎地到了今日,你我却都成了旁人口中的‘权奸’?”

    徐勉看着牢房,神色晦暗。他一直想着打倒权势滔天的李衡,最终与剑南道纠缠越来越深,待他回过神时他也站在权势的顶峰。

    他成了他曾经最想斗倒的那一类人。

    李衡闻言,敛了笑意,良久,他低声道:“也罢,话说到这一步,左右都成了阶下囚,恩怨是非,也无甚意义。”

    徐勉沉默片刻,忽然冷笑:“先生当真以为是赵怀书?呵,他不过是个替死鬼。陛下用他立威,死后也要清理干净,太平年间的账薄怎容污点?到那时,咱们二人,怕连个骂名都轮不上。”

    “况且,若陛下当真想保赵家,何至只留独子,李大人该不是看透这点吧。”

    而他们汲汲半生,说不定在史书上只会留下片语,亦或者都不会出现。

    李衡想到他和徐勉第一次合作也是最后一次合作,正是他们联手铲除了赵家。

    他目光微凝,心中忽然释然了几分,慢慢倚回墙角,闭上眼,轻声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终究还是你狠。”

    终究还是那高坐金殿之上的人狠。

    二人沉默半晌,只余夜雨敲打铁窗之声。

    李衡至刑狱,仍不认罪,然审讯不过三日,便血溅刑堂,伏诛于狱中。

    良王亦涉其中,虽尚未明言定罪,却早已被夺去身份,禁足府邸,朝中势力一夜土崩瓦解。

    狱中血污淤积,腥气弥漫,阴暗潮湿处堆满枯骨,死者横陈,惨不忍睹。

    地砖终年血迹斑斑,水牢之中,死人浮水,腐臭熏天,夜晚连守狱官兵都不敢靠近。

    而赵怀书,自案发日起,未曾有一夜安寝。整日披甲持笔,眼底血丝密布,面色苍白如纸,夜半批阅案卷,神色木然。

    偶有大臣规劝收手,皆被他冷眼扫过,寒意入骨。

    有人说,他是疯了,也有人说,他不过是个阉人,杀起人来不眨眼。

    可谁也不知,他每审一案,便添一缕白发,每逼供一人,心头便沉一寸。

    这一场肃清,血腥之盛。

    长安百年未见,连连刑讯,至腊月方略见收尾。

    庆安二十六年正月,皇帝下旨,大批寒门学子入京,或出任地方,或入朝堂。

    原本密如蛛网的权臣盘根,已被连根拔除,昔日一统朝局的李氏、徐氏一党皆灰飞烟灭。

    朝堂焕然新生,百官换血,庆安帝半生谋划,至此完成半壁。

    而史书,终不过记一句:“地终有公道,世上自有青天。”

    ***

    庆安二十七年正月,科举制度彻底改革,新办公学遍布四方,无论贫寒子弟、商贾庶族,皆可入学。

    学舍整饬,□□皆由考取功名之士充任,奉例、俸禄、升迁条条在册,为朝廷所用。

    更妙的是,这一改制,不止教化四方,更在悄然削弱世家势力。

    世族子弟再无独霸学堂之权,寒门子弟皆得出头之日,一时间举国沸腾。

    庆安二十七年夏,延光殿。

    夏夜燥热,琉璃冰鉴映得殿内一片静寂。

    黄涴独自坐在榻前,捻着手中最后一串佛珠,轻轻摩挲。

    殿内并无热气,但掌心薄汗沁湿了串珠的缝隙。

    她已收拾妥当,明日便出宫,自此再也不是世人眼中的“德妃”了。

    她本以为自己心中再无波澜,可如今越近出宫日期她越发不能静心。

    脚步声在殿门外停下时,黄涴心口不由自主一紧。

    “娘娘,司记司林掌记求见。”海棠语气小心。

    黄涴怔了怔,抬眼,唇角微动:“让她进来。”

    林彩鸢走进殿内,她身形瘦削,五官清秀,眉目间却有与年纪不相称的隐忍和锋锐。

    她跪下叩首,额头几乎贴上冰冷玉砖:“奴婢参见德妃娘娘。”

    黄涴望着她,心头浮现许多旧事。

    那年雨夜,林彩鸢不过八岁,满身鞭痕,被其他宫人扔在掖庭外,她躺在雨中,像只小兽般蜷缩发抖。

    林彩鸢本是宫中罪奴之女,父亲因罪落马而入掖庭,彼时她不过襁褓中的婴儿。

    她从出生便背着罪名于宫中长大,在宫里任人欺凌。

    黄涴终究还是动了恻隐,命人将她领回了延光殿。

    “起来罢。”黄涴温声道。

    林彩鸢直起身子,抿唇,眼圈微红,她来是来叩谢当年相救之恩。

    若无德妃娘娘,当年她当年早被送进艺坊,或者死在了某一个不知名的宫殿中了。

    黄涴垂眸,指尖轻轻拈着佛珠,“你是无辜的,不该受那等苦。”

    林彩鸢怔了怔,随即眼神低黯,“娘娘,奴婢……奴婢想同您一道走。”

    黄涴静静凝视她,眸色沉静似水。

    多年的相识,她怎会不懂彩鸢心性。

    她摇了摇头,目光里有几分怜惜,也有几分无奈:“彩鸢,你不适合教书,你也不喜欢。你若强行去做,终究不过是困着自己。”

    林彩鸢沉默,手指绞着衣角,指节泛白,许久才低声道:“可若留在宫里……奴婢怕……”

    她没有说完,黄涴却已明白。

    “那便去参加朝廷举办的女官选拔。”她淡淡开口。

    数月之前,皇帝宣布开始女官选拔。

    第一批选拔从后宫女官和长安城能力出众的女子之中。

    女官选拔有三名考官中,关宁亦在其中。

    林彩鸢一怔,神情惶然,“可、可若是……若是被查出当年贵妃珠宝案——”

    她声音发颤,低头不敢看黄涴。

    七年前,后宫贵妃宠冠六宫,前朝左相右相相互争锋。

    黄涴尚对皇帝抱有一丝不可言说的期待,她无意间发现了皇帝的布局。

    于是便暗助林彩鸢设计,使得关宁让皇后手下人栽了跟头,彻查之下,前朝局势悄然变化。

    现在仔细想想当时的无意发现是否是有意使她发现,这些都已经无从得知了。

    她当年以为那是爱,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她对权力的渴望,对能主宰命运的向往。

    “无妨。”黄涴慢慢道,“关宁早知道了。”

    林彩鸢猛地抬头,脸色煞白。

    黄涴微微一笑,笑意却淡得像夜风掠过灯火,“她心里有天平,不因私怨动私刑,你只管安心。如今陛下要选拔女官,你尽管去试一试吧,以你的本事,定能考中。”

    林彩鸢怔住,半晌,眼眶蓦然泛红,重重磕了个头:“奴婢听娘娘的。”

    她眼圈微红,鼻尖泛酸,这些年来,世态凉薄,唯有黄涴始终护着她。

    而她现在也要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了,她以后便是自己以一人。

    “日后你便是大康第一批女官,莫辜负自己,也莫辜负这天下多少困于牢笼的女子。”黄涴缓声道,眸光如水,却藏着决绝。

    林彩鸢重重点头,跪地行礼,声音哽咽:“奴婢听命。”

    ***

    次日清晨,黄涴乘一顶朴素的马车出宫,她的方向是京郊南山的孔子学堂。

    她们都可以。

    我,黄涴,凭什么不行?

    她在心底自语,抬头望着天光大亮的长安,眼中再无宫闱旧梦,唯有山河万里、书声琅琅。

    这一刻,她终于不再是那个站在帝王身侧的德妃,而是那位,能教化万民、开风气之先的黄夫子。

    那是她的新生。

    女官选拔当日。

    三名考官,关宁位列其中。

    她坐于殿上,神色平淡眸光锐利看着一个个应试女子。

    这些女子中有旧宫女、有官员之女,有井市妇人。

    林彩鸢站在殿下,心中忐忑,却也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看见关宁,关宁也看见了她,两人目光相触,林彩鸢心脏一紧,正欲低头,却见那女子清冷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未曾多作停留。

    那一刻,林彩鸢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明白,从今往后,便是另一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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