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一早，你去市场买有马有车的代步马车。

    这种硬通货价格不便宜，最具性价比的也得九十两，还要添置些车内用的坐垫和暖炉，路途遥远，不置备减震用的工具，直接让雪愿坐在硬板子上能把他身子骨颠散架。银钱左手进右手出，转眼就花了个精光，你钱包鼓鼓囊囊去，干干瘪瘪回。

    将马拴在旅店马厩，返回前院，却不见雪愿的踪影，问了店家小二，说是和你前后脚离开了旅店。

    你一直觉得雪愿这个人很有灵性，像头上长了指南针，不管是荒郊野外，还是繁华市集，总会寻到正确的路，可能他也有自己的私事要办，左右不会失踪，也就没有很在意。

    到了下午，小雪昏昏沉沉变大，北境的雪厚重，不到一个时辰便填满街角屋檐。

    年幼时最不喜欢冬季，寒冷就像贫穷和苦难，无能为力，无处可躲，你的手脚生出冻疮，又痛又痒，渗出来的脓水怎么都擦不干净，无数个长夜难捱，你蜷缩在四面漏风的小屋里，等待着日出，也等待着随时有可能来临的死亡。

    被师父收为徒弟后，你渐渐从幼年时的困境里抽身，修为提升，见识增多，甚至有了外人口中的大家风范，仿佛你真是一位出身世家的天骄，从没有年少窘迫过。你不再讨厌冬天，有时还会期待下雪，雅士说大雪压枝头，瑞雪兆丰年，你也有了欣赏雪后风景的雅趣。

    可是雪始终是那个雪，雪从来没有变过，它带来的痛苦始终存在，不是对你，便是对其他人。

    你想起雪愿的冻疮，似乎没见他为自己涂抹治疗的药膏，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转，冻疮不比其他的刀剑利刃导致的外伤，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他身上可能没有多少银钱，刚刚出门时该给他买盒药膏，让他路上用。

    你又想起那天早上，他在树下冻得瑟瑟发抖，脸上落满霜雪的景象。他的睫毛很长，在眼尾投下一层弧线般的阴影，眨眼时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无辜气质。也许不是气质可怜，是他真的很可怜。

    你好像对他没有很关心。

    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他在努力跟上你的脚步，而你视若无睹，自顾自赶路，仿佛看不见他的辛苦和付出……你平生第一次有了迷茫不解，就算只是陌路相逢，也不该这么冷漠才对，为什么会忽视他呢？

    雪越下越大，店家早早关上所有门窗，点上了壁炉和烛灯，火光在四面墙壁上跳动，像是已经天黑。大雪压下，不便出行，陆续有旅人从外面归来，一身寒气，抖落身上白花花的碎雪，在楼下高声讨论天气的突变，今年雪季来的又早又急，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停，事情还没有办完。

    到后来慢慢不再进人，你打开客房的窗户，看着外面街道上新雪压旧雪，天地间一片苍茫白色，不禁担忧雪愿究竟做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再有灵性的人遇上大雪封路也会被冻死，他只是一个脆弱的凡人，天气稍微变冷就要生病，最容易出点什么意外。

    你不是只会在心中焦虑但什么都不做的性格，当下便取了披风，不顾风雪加急，出门寻人。

    说是完全分不明白道路方向，也不尽然，到了你这种修为，感知天地灵炁，找人这种事情简单的如同探囊取物。

    你屈膝蹲下，单手摁在地面上，空气中产生细微的震荡，你完全外放出分化境的修为，顷刻间，你的视野拉高，方圆几十里的景象在你脑中化为一张透明地图，范围内所有正在呼吸吐纳脉搏跳动的生灵具象在地图上的各个位置，你翻拨辨认不同的炁，找出那个在雪中瑟瑟前行的身影。

    修道者御炁奔行，踏雪无痕，你只用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便降落在雪愿跟前，用手为他做出遮挡风雪的屏障。

    风雪停了，他抬起头，不敢相信你居然会出现在这里，眉眼间全是不可置信的愕然，“姐姐，你怎么会，你……”

    你和他解释，“雪太大了，我看你不在旅店，怕你出意外，特意出来寻你。你要是还有什么事没做，我陪你？”

    他没立即回你的话，当然也没有继续往前，攥紧拳头，咬住下唇，吞咽唾沫，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看着像有什么心事。

    你挑眉，“不高兴我来？”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有，怎么会，我太高兴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姐姐，我的事情办完了，我们回去吧。”

    你直觉他有事瞒着你，从不将心中疑问过夜，你没和他客气，张口便问：“你做什么去了？去哪儿不好，偏偏要来到这偏僻地方，还半天不归去。”

    找到他后就立即赶来，心急之下，完全没注意到他外层的气息动荡，如今停下来细细分辨，能从中嗅出其中微薄的血气，这是昨天还没有，应该是不久前沾染上的，被小心清理过，蒙上了雪的冷气，可惜瞒一瞒普通人还行，瞒不住你的狗鼻子。

    他抿唇，不语，回避你的直视。

    “不想说？”

    奇怪，平时问什么答什么，现在竟然有自己的小心事，还不肯告诉你。

    你单刀直入：“你身上有血腥气，怎么弄上的，你受伤了吗？”

    他有前科，被怀疑做坏事也在情理当中，到底没办法隐瞒你，雪愿声音戚戚，似乎做了很艰难的决定，“如果我说实话，我做了不好的事情，姐姐会赶我走吗？”

    “我去见了戚凌光。”

    你不太懂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关联性，为什么他见了戚凌光你就要赶他走，有些时候你也难得糊涂，“你想见谁就见谁，我没事赶你走做什么。”你皱着眉问他，“戚凌光打你了？你没打过？”除此之外你想象不出来其他的可能。

    你揽住他的肩膀，想要从他身上找到伤口，雪愿拘谨地站着，任由你把他翻来覆去。

    两侧风雪擦肩而过，世间好像只剩下你和他。

    你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莫名其妙地掐一把他傻愣愣的脸，触感像冰块一样凉，“怎么不说话？”

    血气是他故意染在身上诱骗你的，自然不可能有伤口在，你找不到也是正常。况且就算真的受了伤，也只会是他为了卖惨而有意为之，藏在再明显不过的地方，让你第二个照面时就能发现。

    雪愿摸到你掐过的脸颊，“我没有受伤。”

    他扇动蝴蝶翅膀一样的眼睫毛，那块细细长长的，两滴晶莹的泪落在上面，欲坠不坠，可怜无辜至极。

    挺像那么回事，你好整以暇，等他往下说。

    “我……我……其实……我以为姐姐喜欢戚凌光，所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那么优秀，和姐姐同修一套剑法，也是一位居无定处的游侠，也能去天一镇……我怕被他替代，就私下找到他，和他说起这些事。”

    “他要和我比赛，谁输了谁就退出。”

    “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拿你做赌注的，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我哪里都比不上他，我只能出此下策。”

    你没忍住笑了，问他，“然后呢，是你赢了吗？”

    雪愿预先准备了许多说辞，现在却一个都用不上了，他和你对视，你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像是对他的鼓励，又像是对一切了如指掌，宽容地看他任性。

    他无话可说，不争气的眼睛再次充盈水汽，这次流出的是真实的眼泪。

    他本来是准备杀戚凌光的。

    以你的姓名把戚凌光哄骗出来，诱他喝下催眠的药物，等人昏迷后将其宰了。修道者又如何，他杀的修道者也不差这一个两个，刚入道的翠微境肉身强度不高，拖到无人的地方，撒上散筋的药粉，用最普通菜刀就能切分拆解。

    届时扔进水中喂食湖鱼，北境天寒地冻，一夜过去，冰霜凝结，谁会知道这里死了一个无门无派的孤儿。

    他有信心杀了戚凌光不被你发现。

    但事到临头，他反悔了。杀了一个戚凌光，还会有八凌光九凌光，难道要他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把你靠近你的人全都杀个精光吗，虽然不是不行，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欺骗就是欺骗，他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总有一天，一旦被你发现，就是万劫不复，再无可能。

    那该怎么办，那要怎么办。

    他想起你是可怜他的，眼中会浮起明晃晃的怜悯和不忍，虽然有时他并不希望得到这种怜悯，但这绝对是个很好的突破口。所以，就利用你的愧疚心好了。

    引导你认为他对戚凌光动手，再解释真相，卖一卖惨，表一表衷心，让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提高几分，巩固他的不可替代。

    可事实是，即使他恶意地引导你往坏处去想，你还是会预先关心他的身体，你有多么敏锐，就有多么心善，因为在你的心中他也是能占据一席之地的人

    他想明白了，他可真是个蠢货，舍近求远，胡乱折腾，你明明已经对他很特别，还会因为天气恶劣，怕他出意外主动出门寻他……被他忌惮的戚凌光有这样的待遇吗？一个人生过客罢了，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还好，他因一时之差没有对戚凌光动手，没有做出不可挽回的弥天大错。

    实在是太好了。

    你用手给他抹掉泪水，“唉，胜败乃兵家常事，输就输了，这种比赛不做数，我又没有答应，别哭了，再哭下去脸上结冰把眼睛冻上了。走吧，多大点事。”

    漫天风雪不会为一人所停，归去的路有些距离，但有你护着，倒不会让他再受苦楚了。

    不过。

    “我确实喜欢戚凌光，但是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毕竟是将你从泥沼中拔出，引你入道，教你为人处世道理，指引你前行方向的师父。若不是他，恐怕你早就成为一只怨鬼，一捧黄土。

    你好像没有和人说过自己以前的事情，当然不是因为你个性傲慢，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曾经落寞过，主要是没有机会。时间太少了，要修炼，要历练，要应对大大小小的宗门比试，师父坐化后又多了一些无法避开的人情世故，忙来忙去，永远都在路上。三两知己好友也是有的，但大家都很忙，很难聚在一起烹雪煮茶，聊聊不值钱的过往。

    你和雪愿讲了一个小故事。

    很多年前，在中州一个村庄里，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可能是她亲缘浅，生来便是个无爹无娘的孤儿，说来也怪，这该早死的命格，她却像野草一样硬活着，春天采花，夏天摘果，秋天去别人家的田地里捡麦穗，冬天可就苦了，满地霜白，什么都没有，想吃饱肚子就只能去偷去抢。

    实在是无人教养，不知道是非对错，为了活下去不得已为之，老鼠尚且翻进粮仓偷两粒麦吃，又能酿出什么大错。村里人却不这么认为，在特殊的年节，粮食就是性命，怎么能让一个到处乱窜的野孩子偷人性命呢，常常抓住她就是一顿毒打。

    直到有天，村子路过一位修道者，因为一些事不得不在村中暂留，仙人随身携带了一瓶回春丹药，打开瓶子，香气阵阵，越是身弱的人越能感受到丹药的香气，这下出大问题了，住在隔壁的小女孩闻之馋虫大动，入夜后，竟然不分好歹地翻进仙人院落里，伸手偷窃。

    仙人问她为什么要偷东西，她说她饿。

    仙人是好人，没有生气，反而责问自己，为什么普天之下还有忍饥挨饿的事情发生，邪道除杀不尽，后掀起的修魔风气愈演愈烈，世人好像总是在受苦受难，他所坚持的正道是否毫无意义？

    小女孩不懂什么正道邪道魔道，她饿，就只是恶，饿是存在的，不会因为谁多做了什么少做了什么而减少增加。仙人顿时大悟。

    后来仙人将小女孩带回门派，收为徒弟悉心教导，她渐渐学会一身本领，不再感受到饥饿，甚至能像仙人那样除魔斩邪，庇护更多正在忍饥挨饿的人，仙人坐化前顿悟，原来这就是他追求的正道，这就是他在求的因果。

    雪愿默默听完，“姐姐，你是那个小女孩吗？”

    “可以是。”

    “仙人又是……”

    你只道：“每个人都能是这位仙人，每个人又都会是这个小女孩。雪愿，你觉得自己是故事中的人吗？”

    师父教你的又何止这些浅显的道理，他活了一千多年，不仅在剑道上步入前人未及的巅峰，凡是有的道途都或多或少有所了解，坐化前已接近无量境。那天唤你前往洞府，说了一句诸法因缘生灭，修行就是一场因果，不管你是否明白，说完便赶你离开，后不久传出凌光剑尊坐化的消息。

    你不觉得自己比戚凌光差，可有时你也会幻想，怪你生的太晚，没机会和他同期碰上一碰，走他走过的路，看能不能发现和他同样的风景，爬到和他同样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