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淳知道并不是每个人为官都是为了做出一番政绩出来。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崔老一般,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大多或为了生计,或为了虚名。
方才那番话,裴淳并非是为着拿这些话裹挟苏应来。而是发自内心地想问一问。
上位者是底层百姓供养起来的,她不觉得袖手旁观就比欺压要好,同样是为难百姓,苏应来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就算不是为了提拔崔闻叙,她也觉得杨三宝不能再久留了。
她回神过来,对尤氏抿嘴一笑:“今夜是我们打搅了。放心,我们不会为难苏大人,往后不会再踏入太守府了。”
说罢,谢之燕也跟着拱手行礼,二人欲离去。
尤氏并未应答,而是为难地看着苏应来。
直到二人踏出房门之时,才听到一声微乎其微地轻叹:“殿下随我来一趟书房罢。”
谢之燕并未强行跟上,而是被尤氏招呼着继续待在屋内。
东侧书房内,只亮着几盏昏黄的油灯。
看得出来,屋子的主人是个及其节俭的人,与对待吃食方面完全不同。
裴淳并不知为何苏应来临时改口了,只静默地坐在桌案前,粗略地看过。
苏应来慢慢悠悠地拿出一个箱匣来。里头却并没有金银首饰,或是地契房契一类的贵重之物。
只有几篇泛黄的纸张,静静地躺在里头。
苏应来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张,摊在掌心:“殿下,你来。”
裴淳起身去看才发现,这竟是一张地图。但所记录之物却是各地美食。
她在心中腹议,这种时候竟还想着同她讲吃的。
方腹议完,便听苏应来慈爱道:“画得好吧?你瞧这烧鸭画得惟妙惟肖的,我们家枉儿还是有几分丹青之慧的。”
枉儿......?
“是苏小公子吗?“裴淳问。
方才她听得出神,现下再去看时,那纸张早已被泪浸透。
苏应来只是红着眼,笑着同她道:“是,是犬子。只是他已经不在了,不然也叫他给殿下描一幅丹青了。”
闻言,裴淳脸色阴沉,她从未听说过苏应来丧子的事。
既然今夜苏应来能将她叫到此处来,想必是有话还要同她讲。
“苏公子是怎么没的?”她语气平平,却也有几分悲凉之感。
“那年我被贬到齐郡,明京下了好大一场雪。殿下,你喜欢看雪吗?枉儿说他最喜欢在大雪纷飞的时节吃炙羊肉了。”他悠悠道来,似乎只是在回忆一桩寻常事。
“我被抄家之时,身无长物,自己也快衣不蔽体,夫人也被冻得几近晕厥。枉儿倒在我的怀里,一直念叨着青州有许多没吃过的山珍海味。”
说着他垂眸,目光流转于那几张地图之上。
“我刚到齐郡时,也曾见过冻死骨。枉儿没挺过去,路边昨日还在抱团取暖的乞丐今日也裹了席子被扔到了乱葬岗。施粥,修缮,救贫,没有银子便是寸步难行!”
裴淳明白他话中有话,偌大一个齐郡怎会拿不出银子救助百姓呢,这些银子进了谁的荷包,又是谁在替人享福。
说到此处,他哽咽到转过身去:“百姓陷于水深火热,贪官佞臣扰乱朝堂肆意妄为。我曾也心高气傲,一身抱负。可正气凛然又能如何,若这身正气真有用,枉儿也能同我们坐在一起,再话话家常,聊聊明日羹了。可微臣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这些人骨头轻,命太贱了。”他回过身来,定定看着裴淳,“殿下,微臣是卑鄙,是不配为官!但你叫我以血肉之躯去抵挡豺狼虎豹,臣的儿子已经死在了那场大雪里,若再失去夫人,你叫我有何颜面再苟活于世。”
裴淳一时间内,只觉心中咯噔一下,有些喘不过气。
这世道究竟是怎样的,是当你决定去做一个好人,面临的却是痛苦,却是无力。
是将好人逼成了坏人,再叫坏人无休止地去争夺。
都说水至清则无鱼,可便是这趟浑水害惨了百姓。
当宫中夜夜笙歌之时,又何曾有人会想起路有冻死骨。
她方才不该如此武断。若她是苏应来,她或许做得甚至不如他。
“苏大人,是晚辈的错。”裴淳朝他拱手行礼,“如若苏大人不嫌,晚辈愿将功补过。”
这礼本是逾矩,但裴淳并未觉得有什么不该。她的确断章取义了。
不待苏应来说什么,裴淳又急道:“并非要苏大人以血肉之躯孤军奋战,而是一起,同我们一起!”
“杨三宝不该再待在这个位置上。晚辈的确有私心,但我也同苏大人有同样的抱负,不愿再见百姓疾苦。并非拉拢,而是心之所向。”
*
西街,金柳阁。
这是齐郡夜里最热闹的一处,此处不仅有郎君来寻女妓,也不乏有小娘子前来寻男欢。
在这里,只要你有银子,你便是主子。无论你是郎君亦或是女娘。
笙歌从前在红玉楼时,抛开身份不谈,便是楼里最招人喜欢的。那些姐姐妹妹都愿意同她多讲几句,她知道的虽多,却从不随意往外讲。
因此无人不愿意与她交谈。
她带着冯霁上楼打探消息时,琼叶与苍童都陪同在身侧。虽担心冯霁一个年级尚轻的小娘子会害怕,但有人陪在身侧,终究是要好一些。
金柳阁的柳妈妈认得她,毕竟前些日子便是她把她们楼里炙手可热的红倌人赎了出去。
那茵儿招惹上白家两位公子本就恼火,现下还招惹上了命案。再加上白家大公子也已移情别恋,不再来找茵儿。茵儿仅有几分姿色,本就赚不到什么银子,不如高价卖给她。
因而当时这笔交易还算是顺利,现下柳妈妈见她来,也热络起来。毕竟赎身的银子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只要有银子便都能能称得上句爷。
“笙歌娘子来啦,今儿来咱们这儿又是看上谁了?”她挽过笙歌的手,又小声同她嘀咕,“要我说啊,那书生说白了也是你供着,又没几个银子,犯不着非得把他救出来。”
说这话时,刚好身后走来一个文弱的郎君,是这楼里的,名唤弦云。
这弦云抚得一手好琴,但终归还是太文弱了些。齐郡的小娘子很少有喜欢这一款的。通常听完琴后就走了,没人同他宿在一处。
这可愁坏了柳妈妈。
她赶忙招手给弦云使眼色,“还不快来见过笙歌娘子。”
弦云乖巧地走到柳妈妈身侧,朝笙歌行礼,而冯霁正扯着袖子躲在她身后,怯怯地环视周遭。
“弦云见过笙歌娘子,这位......是?”
笙歌司空见惯了这风月场上的形形色色,这弦云一看就不怀好意,急着将自己高价卖出。将主意打在她身上也就罢了,但冯霁可就不同了。
她答应过殿下,要将冯娘子好好护着的。
“不该过问的便不要过问,称一句冯娘子也就罢了。”她定定看着弦云,颇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弦云笑得温和,但还是难掩失望。
她转而又同柳妈妈讲:“妈妈,你的好意我领了。不过,我更在意兰香娘子。”
柳妈妈今日自然也听了几耳朵衙门的事,明白笙歌来此处定是有所图谋的。
她虽只在意银子,不偏袒任何一方,但那毕竟是白家现在唯一的儿子了。
白大公子近来一进金柳阁便是宿在兰香那里。笙歌同白大公子打起来她都可以不管,但若是划花了她家姑娘的脸便不好说了。
兰香可是现下金柳阁身价最高的姑娘。
“我...我这......你找兰香做什么,她不陪女客的啊,你是知道的。”
柳妈妈是个人精,笙歌又岂会不明白。
“那柳妈妈你同我来,我有些话要与你讲,讲完你再定夺可好?”
此处人多眼杂,她自不可能此刻说出冯霁的身份。况且那弦云虎视眈眈的模样,若是知道这娘子身份尊贵,还不知道要做出怎样荒唐的举动。
她支走柳妈妈后,叫琼叶与苍童在此处先陪着冯霁,说她去去就来。
冯霁也是头一次来这等风月场所,除了紧张害怕以外,也充满了好奇。
面前穿蓝衣的小郎君还在同她讲话:“小娘子是从何处来的,可是第一次来齐郡?”
冯霁不答,只是小心点着头,实际注意力根本不在弦云身上。
偏偏此刻琼叶凌厉地盯着他:“休要把主意打在我家娘子身上,只怕你没几条命可以赔的。”
刚道完,便跌跌撞撞过来一个跑堂的:“姑娘,楼下有人找,是一个白衣女子。说是寻你有话讲,不方便上楼来,您看是您亲自下去跑一趟还是如何?”
琼叶迅速捕捉到字眼,既是白衣女子,说不定是殿下。
可殿下怎会这么快便从太守府回来了。但琼叶顾不上思索,只好撇下苍童与冯霁先行下楼。
索性苍童还在,冯娘子应当不会有什么事的。
待琼叶前脚刚走,弦云又弯下身子温声道:“小娘子,想听琴音吗,不如你先同我去屋里坐坐吧。待妈妈和笙歌娘子回来了,我便叫她们来我房中接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