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再次放亮,却并未带来多少暖意,灰蒙蒙的天空压在头顶,预示着又一个阴冷的日子。
云鸢早早离开了城隍庙,在晨雾尚未散尽的街巷间穿行。
她没有再去茶馆墙角,而是目标明确,朝着记忆中谢府所在的城南方向走去。
越靠近城南,街面越发整洁宽敞,青石板路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两旁高耸的粉墙黛瓦连绵不绝,偶尔可见气派的门楼和石狮子,昭示着此地主人的非富即贵。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城西戏班区域截然不同的、疏离而矜持的气息。
谢府的侧门,开在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弄里。
此刻,这里却比正门还要热闹几分。
一张条案摆在门檐下,后面坐着两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人,一个负责登记,一个负责初步问询。
条案前已经排起了不长不短的队伍,多是些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少年,或是由父母领着,眼神里混杂着期盼、惶恐与一丝对那笔重金谢礼的贪婪。
也有一些看起来略齐整些的,大约是家里尚可、却想借此搏一把富贵的。
云鸢默默走到队尾,低下头,将自己缩在人群里,小心地观察着前方。
筛选似乎颇为严格。
管事的问题不多,但眼神毒辣,像打量货物般扫视着每一个应征者。
问的多是“哪里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
“可曾读过书?”
“生辰八字是否确凿?”之类。
她看到有个少年因为口齿不清、答非所而被不耐烦地挥退;
看到另一个因为身形过于瘦小、被质疑是否有“福气”冲喜而遭到呵斥;
还看到一个眼神活络、试图塞钱讨好管事的,直接被护卫架了出去,警告莫要污了谢府的门楣。
云鸢的心一点点提起,又一点点沉下。
她必须更加小心。
轮到她时,她深吸一口气,将昨夜反复演练了无数遍的姿态拿了出来。
她微微佝偻着背,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上前,头垂得低低的,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那件反穿的、依旧显得破旧的戏班里衬。
“姓名?”
登记的那个管事头也没抬,声音平淡。
“云……云小鸢。”
她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沙哑和怯懦,仿佛不敢大声说话。
“籍贯?”
“河……河间府。”
她报了一个印象中曾听戏班老人提起过的、近年闹过灾荒的偏远府县。
“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没了。
老家发大水,爹娘都没了,就剩我一个,逃难过来的。”
她的声音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哽咽,眼圈微微发红,不是装的,是想起母亲,真实的悲恸涌了上来,反而更显真实。
“生辰八字?”
她流畅地报出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庚午、丙戌、丙午、丙午”的八字。
负责问询的那个管事终于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她几眼。
见她虽然衣衫破旧,但面容尚算清秀,不惹人厌,尤其是一双眼睛,此刻因为“悲伤”而泛红湿润,更显得懵懂无助,不像那些心思活络或贼眉鼠眼的。
“手上怎么回事?”
管事忽然问道,目光落在她因为长期做活、清洗戏服而显得有些粗糙、甚至带着些许冻疮痕迹的手指上。
云鸢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更加惶恐,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缩,讷讷道:“逃难……路上,帮人干活,搬东西……磨的。”
管事不置可否,又瞥了一眼排在她后面、另一个手上略有薄茧的少年,那少年立刻被旁边的护卫拉过去盘问了许久,问是否练过武、做过工,背景是否干净。
云鸢心中暗凛——谢府对“干净”的背景看得极重!他们不需要有任何“多余”技能或复杂背景的人,只需要一个纯粹的、好控制的、八字合适的“工具”。
她将头垂得更低,努力将自己缩成一个毫无威胁的影子。
那管事见她如此“老实胆小”,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言,身世又“清白简单”,最重要的是,那生辰八字与要求完全吻合,分毫不差!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这样的少年,背景干净得像张白纸,性子懦弱好拿捏,八字又是最合适的,正是最理想的冲喜人选。
既不会惹是生非,也容易控制,用完后再打发走,也不会留下任何麻烦。
“嗯。”
管事淡淡应了一声,在登记簿上画了个记号,“初选过了,旁边等着,待会儿领你们进去给老夫人过目。”
“多……多谢管事老爷!”
云鸢像是受宠若惊般,连忙躬身行礼,动作带着几分笨拙的感激,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指定的区域,与其他几个通过初选的少年站在一起。
她依旧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另外几人。
有的面带喜色,有的依旧紧张,还有的试图跟她搭话,她只装作惶恐不安,讷讷地不应声,渐渐也没人再理她。
内心,却悄然松了口气。
第一步,总算有惊无险地踏出去了。
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谢府老夫人那一关,才是决定她能否真正踏入这龙潭虎穴的关键。
她默默站在角落里,如同暴风雨前收敛了所有气息的幼兽,等待着下一场更严峻的、决定命运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