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初选的几名少年,被一个面容严肃、一言不发的青衣小厮引着,从那道狭窄的侧门,正式踏入了谢府。
门内门外,俨然是两个世界。
外面是市井的喧嚣与尘土,里面却是骤然降临的、带着无形压力的寂静与规整。
脚下是打磨光滑的青石板路,蜿蜒通向庭院深处,两旁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木,即便在萧瑟的秋冬之交,也呈现出一种刻意的、了无生气的齐整。
高耸的粉墙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隔绝了声音,只有偶尔走过的、步履轻缓的丫鬟仆妇,她们穿着统一的素净衣裙,低眉顺眼,脚步轻盈得几乎听不到声响,如同游走在画中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混合着陈年老宅特有的、木料与书香沉淀的味道,雍容,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的压抑。
云鸢跟在队伍末尾,头垂得更低,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着痕迹地快速扫视着周围。
她将路径、亭台楼阁的方位、明处站岗的护院、以及某些看似无人却可能设有暗哨的角落,一一刻入脑海。
这就是她未来可能需要生存、周旋,甚至逃离的地方。
他们被引着穿过几道月亮门,绕过一处假山流水,最终来到了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
院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福鹤堂”三个鎏金大字,笔力苍劲,却隐隐透着一股暮气。
正房花厅的门敞开着,里面光线不算明亮,却自有一种沉肃的威仪。
青衣小厮在门口停下脚步,躬身向内通报:“老夫人,初选合八字的几个孩子带来了。”
里面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却异常平稳的女声:“带进来吧。”
云鸢随着其他人迈入花厅,一股更浓郁的檀香和药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花厅陈设典雅,紫檀木的桌椅,多宝阁上陈列着古玩玉器,地上铺着厚厚的暗红色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一切都彰显着主人的富贵与品味,但不知为何,却总让人觉得缺少些鲜活气,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正中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老妇人。
她穿着深紫色缂丝万寿纹的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整套水色极佳的翡翠头面,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油光乌亮的佛珠。
她面容保养得宜,皱纹并不算多,但一双眼睛却并未因年迈而浑浊,反而锐利如鹰隼,眼尾微微下垂,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种洞察世事的冷漠。
她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目光缓缓扫过,便让进来的几个少年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
这就是谢府实际的掌权者,谢老夫人。
老夫人没有说话,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逐一从几个少年脸上身上掠过。
她在审视,评估,判断着这些“货物”的成色。
有人被她看得腿肚子发软,有人下意识地缩起脖子,还有人试图挤出讨好的笑容,却显得更加僵硬。
云鸢站在最边上,感受到那目光扫来时,她将头埋得更深,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全然伪装,面对这样一位久经风浪、目光如炬的老妇人,她内心的紧张是真实的。
她必须将这份紧张,完美地融入到“云小鸢”这个胆小惶恐的流亡少年角色之中。
终于,老夫人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都报上名来,哪里人氏,家中还有何人,可曾读过书?”
问题与初选时类似,但由她问出,分量截然不同。
前面的少年一一作答,有的结结巴巴,有的刻意夸大,老夫人都只是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轮到云鸢时,她上前一小步,头几乎要垂到胸口,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清晰的颤音:“回……回老夫人话,小的叫云小鸢,河……河间府人,家里……家里没人了,发大水,爹娘都……都没了……”说到这里,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在极力压抑悲伤,“没……没读过书,不认识字。”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河间府……确是遭了灾。”
她淡淡说了一句,不知是感叹还是确认。
接着,她又问了一个看似随意,实则刁钻的问题:“你觉得,我那孙儿,可怜吗?”
这个问题,瞬间让花厅里的空气又紧绷了几分。
说可怜,似乎是在诅咒谢公子;
说不可怜,又显得冷漠无情。
云鸢心里飞速盘算,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一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不忍和同情,她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老夫人一眼,又迅速低下,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公子……公子金枝玉叶,却要受病痛折磨,定然是……是极难受的。
小的……小的虽然命贱,但也知道生病的苦……只盼着公子能早日安康。”
她没有直接说“可怜”,却字字句句都透着对病弱之人的深切同情。
语气真挚,眼神干净,将一个心地纯善、感同身受的贫苦少年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老夫人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
最后,她似乎不经意地又问:“若选中了你,你待如何?”
云鸢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中,又带着惶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是那种训练有素的跪拜,而是带着几分笨拙和慌乱,磕磕巴巴地道:“小的……小的若能伺候公子,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小的……小的定当尽心尽力!若……若能有幸,得了府上的赏赐,小的……小的就能给爹娘立个像样的坟,让他们在下面也能安生……”她的话语逻辑简单,透着最朴素的“知恩图报”和卑微的渴望,将一个无依无靠、极度渴望抓住一丝温暖和希望的少年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
花厅内一片寂静,只有佛珠捻动的细微声响。
老夫人缓缓闭上眼,片刻后,又重新睁开,目光扫过其余几个或紧张、或谄媚、或木讷的少年,最终,落在了依旧跪伏在地、显得格外单薄无助的云鸢身上。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对着旁边侍立的一个管事妈妈微微颔首。
那管事妈妈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宣布:“老夫人慈悲,念你身世可怜,心地也算纯善,且八字与公子最为相合,便定下你了。
带他下去,安置在外院厢房,好生教习规矩。”
成了!
云鸢心中巨石轰然落地,激起万丈波澜,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只是将头埋得更深,带着哭音连连叩首:“多谢老夫人!多谢老夫人恩典!小的……小的做牛做马,报答老夫人和公子的大恩!”
她被那青衣小厮引着,退出了花厅。
自始至终,没有再抬头看那老夫人一眼。
直到走出福鹤堂的院落,重新呼吸到外面微冷的空气,她才感觉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
这第一场正面交锋,她凭借完美的伪装和对人心的精准拿捏,险险过关。
然而,她知道,这仅仅是拿到了踏入虎穴的资格。
真正的危机,从现在起,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