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那通沉重如山的电话结束后,萧毅在车里静坐良久。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尚未完全平复,手机再次震动,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萧毅划开接听,声音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沙哑:“喂?”
“请问是萧毅,萧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温和而矜持的男声。
萧毅眼神微动,立刻辨认出来:“顾先生?”
顾景然在那头轻笑,听不出敌意:“萧先生好耳力。不知道今晚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便饭?”
萧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晚上接沈亦柔是雷打不动的优先级。“不好意思,我晚上没空。”他语气平和但坚定,随即话锋一转,“不过白天时间有。顾先生要是有事,咱们可以找个茶歇聊。”
电话那头沉默一秒,似乎欣赏他的直接。“也好。那一个小时后,湖心路的‘清茗轩’见。”
“可以。”
一小时后,“清茗轩”雅间。
顾景然已先到,正在临窗的位置娴熟地泡茶,动作优雅从容。见到萧毅,他起身相迎,笑容得体:“萧先生,请坐。”
萧毅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缕茶香,气氛微妙但并不剑拔弩张。
“顾先生找我有事?”萧毅开门见山。
顾景然将一杯澄澈的茶汤推至他面前,抬眸,目光坦诚:“确实有事。关于小柔。”
他顿了顿,观察着萧毅的表情,继续道:“我知道你和小柔是高中同学,最近也在追求她。”
“是。”萧毅坦然承认,端起茶杯,嗅了嗅茶香。
“很巧,”顾景然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微笑,“我也在追求她,很多年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郑重:“我感觉,她对你比较特别。所以,我找你见面,是想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
萧毅放下茶杯,正视他:“请讲。”
“我不是来宣战,也不是来请求你退出。”顾景然的目光清朗,“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如果你能让我信服,那么我会尊重小柔的选择,主动退出,不再以追求者的身份打扰她。毕竟,感情强求不来。”
“但如果你无法说服我,”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坚定,“那么,我会继续公平竞争。我相信,我所能提供的陪伴和稳定,同样是一种值得她考虑的选择。”
萧毅点头:“合理。你想确认什么?”
顾景然抛出第一个问题,语气恳切,不带轻视:
“第一,是现实问题。萧先生,我并非质疑你的能力,但小柔的生活环境和社交圈层,确实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来维系。我并非说她物质,而是她所处的世界便是如此。你作为一名军人,是否有能力,或者说,有规划,来应对这些?我不希望她将来因为嫁给你,而需要刻意降低生活标准,或在经济上感到任何窘迫。这并非我的傲慢,而是一个关心她的人,很现实的顾虑。”
萧毅听完,脸上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一丝理解。
“顾先生的顾虑,我明白。”他语气平稳,“首先,我和亦柔之间,经济从来不是,也不应是核心。我尊重她的独立,也相信她的选择。至于能力……”
他顿了顿,选择有限度地坦诚:“我堂哥是萧阳,顾先生想必知道。萧氏集团初创时,我母亲为我准备的一笔资金,由我堂哥代为运作,取得了远超预期的回报。所以,在物质方面,我虽不敢说能与顾家比肩,但确保亦柔维持她习惯的生活水准,并给她更好的,我自信可以做到。这一点,你无需担心。”
顾景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释然和一丝欣赏。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我冒昧了。这个答案,我很满意。”他确实调查过萧毅,却未料到此节,此刻心中的一个疑虑顿消。
顾景然的神色变得更加严肃,带着真挚的担忧:“第二,萧先生,你的军人身份。军嫂不易,聚少离多,常年担忧。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从小认识小柔,知道她外表坚强,内心重情。如果你常年在外,任务危险,让她独自承受这份牵挂和等待……你真的忍心吗?这是否,对她而言,太过不公平和残酷?”
这个问题,比第一个更加尖锐,直指核心。
萧毅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沉静的湖水,仿佛在审视自己的内心。然后,他转回视线,眼神清澈而坚定地看向顾景然。
“顾先生,谢谢你的直言。”他的声音低沉而真诚,“你说的问题,每一个字,我都反复思考过无数次,甚至比你想到的更多、更深。我承认,这是我的身份带来的,无法回避的责任与亏欠。”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充满了对沈亦柔的深刻理解和信任。
“但是,顾先生,你是否真正问过亦柔,她是否害怕这种‘不易’?是否畏惧这种‘等待’?”
“她不是需要被豢养在金丝笼里的雀鸟。她是能凭自己考上顶尖学府、在关键领域为国家做出贡献的沈亦柔!她的内心有多强大,她的意志有多坚定,你我都应该有目共睹。我爱她,正因为我爱她,所以我绝不会擅自以‘为她好’为名,替她做出选择,剥夺她与自己认定的人共同面对风雨的权利和尊严。那才是对她能力和人格最大的不尊重。”
顾景然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萧毅话音落下,他才缓缓开口,抛出了那个最致命、也最合乎情理的问题:
“萧先生,你说你爱她,尊重她,不愿替她做选择。”顾景然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萧毅,“那么,请问,你这份深沉的爱,为何迟到了整整十年?”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但话语里的力量却重若千钧。
“据我所知,小柔这十年,一直单身。她身边并非没有出现过优秀的追求者,但她从未给过任何人机会。她就像把自己封闭在了一个无形的壳里。”顾景然的眼神带着锐利的审视,甚至有一丝为沈亦柔感到的不平,“而你呢?你如今才出现。甚至于在我们初次见面的同学会上,你们之间表现的,可不仅仅是生疏,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墙。”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质疑:
“现在,你坐在这里,告诉我你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萧先生,请原谅我的直白——一个消失了十年、重逢时形同陌路的男人,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你这所谓的‘爱’,未免……来得太轻易,也太廉价了吧?你让我,如何相信你不是一时冲动,或者,仅仅是因为发现她依然单身且优秀,而产生的某种……不甘心或者占有欲?”
这番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横亘在萧毅和沈亦柔之间最核心的症结,也是萧毅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隐痛和自责。
雅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毅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微微发白。他没有回避顾景然的目光,那目光里的痛楚和沉重,清晰可见。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经历过巨大失落后的沙哑,却异常坦诚:
“顾先生,你说得对。”他直接承认了这一点,“这十年,是我的缺失。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在她需要或许只是一个解释、一条信息的时候,我缺席了。这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亏欠,也是我必须背负的原罪。”
他的眼神没有闪烁,只有直面疮痍的痛楚与真诚。
“我不敢说我这十年过得比她更煎熬,那太矫情。但我可以告诉你,这十年,我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找她。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我跑遍了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在大学,我托遍了所有能联系上的同学;甚至在执行任务的间隙,只要有机会,我都会试图打听任何一点可能的线索。直到一年前,我还在托朋友在系统里查询,得到的依旧是‘户籍迁出,去向不明’。”
他的语气很平缓,像是在陈述别人的故事,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无奈和执着,却无法掩饰。
“同学会上的生疏和冰墙,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害怕她早已有了新的生活,害怕我的出现只是一种打扰,更害怕……从她眼里看到彻底的遗忘或者怨恨。”
萧毅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现在才出现,不是因为我的爱‘廉价’,恰恰相反,是因为我鼓足了这十年积攒的全部勇气,才敢再次站到她面前,去面对所有可能的结局——包括她的拒绝,包括你的质疑,也包括我内心巨大的愧疚。”
“我不是来祈求她立刻原谅我十年的缺席。我是来告诉她,我回来了。我会用我接下来所有的时间,去弥补那错过的十年,去证明我的爱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沉淀了十年、发酵了十年,如今终于有机会破土而出的执着。”
他看着顾景然,一字一句地说:
“这份爱是否‘廉价’,不由你我来评定。时间会证明一切,而亦柔,她会有自己的判断。我尊重她的任何选择,但在此之前,我绝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质疑,包括你的,就再次从她面前走开。那才是我对她,以及对我自己这十年执念,最大的背叛。”
萧毅说完,雅间内陷入了一片长久的寂静。
顾景然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萧毅。他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痛楚、坦诚、愧疚,以及那份历经十年风霜却未曾熄灭、反而更加炽热的坚定。
他之前的质疑,像撞在了一堵用时间和磨难垒砌的墙上。这份迟到的爱,或许有缺憾,或许不完美,但绝对,与“廉价”二字无关。
顾景然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他摇了摇头,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我明白了。”他为自己和萧毅重新斟上茶,举杯示意,“萧先生,我为我刚才的冒昧质疑道歉。你的答案,出乎我的意料,也……说服了我。”
他抿了一口茶,缓缓道:“看来,是我一直低估了你们的过去,也低估了你的决心。我会遵守我的承诺。”
萧毅也站起身,与顾景然用力一握。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复杂的情绪流动其间,但最终,化为一种基于事实和坦诚的相互理解。
“谢谢。”萧毅沉声道。
顾景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洒脱和祝福,他松开手,转身欲走。
就在他脚步即将迈出雅间的刹那,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身形微顿,侧过半张脸。窗外的光勾勒出他优雅的侧影,那语气依旧温和,却仿佛浸染了茶室里清冷的余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萧毅。”
他第一次省去了“先生”这个称呼,意味着这场对话性质的微妙转变。
“我认可你的态度,也相信此刻你的真心。”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我说话算话,会退出,不再以追求者的身份让她困扰。”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萧毅脸上,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是纯粹的、属于商界巨子的冷静与锐利。
“但是,”他微微停顿,一字一句,敲在寂静的空气里,“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珍惜她,弥补那十年。如果——”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深沉,如同平静海面下隐现的礁石。
“——你再让她陷入长达数年的等待,或者让她因为你而受到任何委屈、陷入任何困境……”
顾景然的嘴角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弧度,但话语里的温度却降到了冰点。
“那么,下一次,你就不要怪我……不讲究先来后到,甚至动用一些不太‘君子’的手段了。”
这不是气急败坏的威胁,而是一种基于强大实力和深厚情谊的冷静宣告。像一个守护者,在交接岗位时,对继任者敲响的警钟。
说完,他不等萧毅回应,也无须回应,便收回目光,迈着从容而坚定的步伐,彻底离开了茶室。
萧毅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轻轻晃动的门帘,顾景然最后的话语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他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肩头的重量。
顾景然的退出,不是因为他输了,而是因为他以他自己的方式,确认了某种“值得”。而这份“值得”的背后,是更加严苛的期待和不容有失的责任。
一旦他萧毅有负于此,那么今日优雅退场的对手,明日将会成为最冷酷无情的清算者。
这并非敌意,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对沈亦柔的守护。
萧毅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沉甸甸的压力转化为更坚定的决心。
他看了一眼时间,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外走去。
该去接她了。
这一次,他的步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也更加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