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舒不再看赵统领,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下石阶。
围在谢府门前的百姓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同情的、有看戏的、有鄙夷的。
顾云舒走到王氏身前站定,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上犹自干嚎的妇人。
“二婶。”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上位者自有的威压,“你方才说,二叔辛苦半生攒下的财帛被谢家大房扣了?”
王氏的哭声嘎然而止,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拔高音调:“难道不是?我家老爷这些年辛辛苦苦上朝,从不敢耽搁一日,挣下的那些金银珠宝,那可都是我们二房省吃俭用攒下的。”
“省吃俭用?”顾云舒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讽,“谢家账本上记得明明白白。若我未曾记错,三年前二叔在户部任职,因办错了差事导致亏空了一笔银子,是公爹私下用公中的银钱添补上的,可有此事?”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去年,三哥在外求学,不知为何求到了赌坊里,欠下了巨债,被人追上门来,是我丈夫谢长宴出面替他将此事平息,可有此事?”
正说着,绣裳急匆匆从府中走出来,快步走到她身边将一本账本交到了她手上。顾云舒接过账本,轻轻举起,继续说道:“今年年初,二婶在玉宴楼打首饰,却与一位夫人发生了争执,言语之间竟动起手来,打坏了玉宴楼好些头面首饰,人家上门要账,二婶一口咬定了自己没有,最后是老太君下令从公中出账。可有此事?”
她每问一句,王氏的脸色就白上一分,站在一旁的谢远将头垂的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谢纵云脸上的得意神色也僵住了几分,眼神逐渐阴鸷。
顾云舒目光刮过王氏、谢远,又扫一旁的谢纵云:“谢家蒙难,你们急于划清界限也是人之常情,谢家没人会指责你们什么。”
她声音渐冷:“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谢府门外、众目睽睽之下,往竭力庇护过你们的亲人身上泼脏水,妄图用践踏谢家名声的方式来证明你口中所谓的清白。”
顾云舒向前迈了一步,气势逼人:“二婶口口声声说你们二房是发现了谢家叛国通敌的罪证才被赶出家门的,那我倒是想问问二婶,罪证何在?”
她微微垂眸,对上王氏的眼神:“既然发现苗头,为何你们不立刻报给京兆府尹?亦或者,二叔也是在朝为官之人,总该认识几个能在圣上面前说的话的同僚才是。便是二叔才能不济,身边同僚都不能上达天听,那也还有二叔的上司户部尚书梁大人,二叔为何不告诉尚书大人?”
顾云舒如此咄咄逼人,倒将王氏质问的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胡乱之中却也抓住了顾云舒口中的几个字眼,连忙道:“我家老爷自然是告诉了,可你们谢家人多霸道,势力又大,这些什么京兆尹、尚书的,见我家老爷被谢家赶出来,他们都不敢得罪谢家,所以才......”
顾云舒打断她的话,挑了挑眉:“哦!二婶是说二叔早就将谢家之事上报了京兆府尹,甚至是户部尚书,但是他们不知为何,为谢家蛮下了这等足够抄家灭族的大罪!”
她眯了眯眼睛,唇角微微一弯:“这样一看,这京兆府尹的陆大人、户部尚书梁大人,竟然都是谢家的同伙。”
王氏不知为何顾云舒突然改了口风,但见她不再咄咄逼人,甚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瞬间一喜,连忙气势十足的说道:“那是自然了,谢家可是开国功臣,在朝为官这些年不知积攒了多少人脉,公爹偏心将这些人脉都给了大房,这个什么的陆大人、梁大人的,就是与大房交好,才给谢家瞒下了这等大罪。”
说着,她上前一步:“郡主,二婶是看你年纪小,被他们大房的人欺骗了。您是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您要赶快将谢家叛国这件事告诉皇上,跟皇上说是我们二房发现了这件事,要皇上严惩谢家,奖励我们二房才是!”
顾云舒笑着看着她,明明笑的温柔可人,可不知怎滴,王氏却觉得顾云舒是在嘲笑她。正要开口,忽听顾云舒慢条斯理说道:“二婶果然是大家出身,这般为国为民,真是叫人感动。”
她弯下腰,笑着伸出双手拉起王氏的手,温柔道:“看来是我错怪二婶了,昨夜家中变故,我见二婶和二叔卷了细软银子,在老太君处叫闹着要分家,还与老太君出言不逊起了冲突,还以为是二叔二婶是要丢下谢家老弱妇孺自己跑路,没想到竟然是这般忠义之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财帛,这账本中写的明明白白,这些年府中财帛被你们二房挥霍了不少,原本我想着是要和二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一笔一笔细算清楚的,如今看来不必了。二婶是忠君之人,想来这些年是早就发现了谢家的龌龊之事,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为朝廷、为陛下分忧罢了。”
“噗嗤——”
顾云舒这话说的讽刺意味拉满,周围不知是谁先笑了出来,周围围着的百姓顿时也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忠义之事,不过是谢家没出事之时要跟着享福,谢家如今传出了些出事的风声,便要立刻脱离干净跑路,十足的小人。这样的人,悄咪咪溜走也变算了,竟然还敢这么大摇大摆的出来谢府门前讹钱,也不知该说他们胆大,还是该说他们蠢笨。
王氏也不笨,被她这一番话说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又见周围的百姓都在笑话他们,顿时恼羞成怒,又要开口骂人。谢纵云却比她更明白,刚刚王氏顺着顾云舒的话往下说,口不择言,将京兆尹府尹和户部尚书两位大人拉下水,此刻怕是已经被人记恨上了。
他立刻上前一步,恶声道:“顾云舒,你休要在这里颠倒黑白!谢家通敌叛国,铁证如山,你们就等着满门抄斩吧!”
顾云舒抬眼看向他,眼神锐利:“谢家是否通敌、叛国,自有朝廷律法、皇上圣裁。还轮不到你一个背弃家族、落井下石的不肖子孙在此妄下定论。”
她微微歪了歪头:“还是说你可以代替皇上,在此就定了谢家的罪?”
“你!”谢纵云一惊,身上顿时冒出一阵冷汗。这种话若是传入皇上耳中,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你这女人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顾云舒扫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微微侧过身,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扬声道:“诸位今日在此,也请为我做个见证。我乃是陛下亲封的昭明郡主,谢家若是真的有罪,我顾云舒绝不袒护。但若是想有人趁火打劫、污蔑构陷,我也断不容忍!”
话落,她慢慢转身看向站在台阶上脸色变换不定的赵统领,一字一句道:“今日赵统领也在,正好。这几位既然口口声声要与谢家断绝关系,声称自己清白,手里还有谢家叛国通敌的罪证,那便请统领将他们带回去仔细查问清楚,看看他们口中所谓的清白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可不能让忠君爱国之人寒心才是。”
话音落下,门口一片死寂。
王氏被她的一番话吓得忘了哭嚎,谢远浑身一抖,谢纵云也是脸色大变,惊疑不定地看向赵统领。
闻言,赵统领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顾云舒。昭明郡主在宫中的受宠程度,定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前他便听说了这位郡主自小是跟着皇子一同在尚书房进学的,许多先生大儒都夸这位郡主聪明。当时他不过觉得这些人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才夸的,如今看来,顾云舒看似柔弱,却言辞犀利,句句戳在谢家二房要害之上。
他沉吟片刻,挥了挥手,对身后士兵沉声道:“将这几人带走看关起来,待上报皇上之后再决定是否审问处置。”
士兵应声上前。
王氏顿时瘫软在地,开始真的哭嚎起来。谢远面如死灰,谢纵云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闭上了嘴。
顾云舒不再看他们,转身,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回朱漆大门之内。路过赵统领身旁,她顿了顿脚步,微微侧过头,忽然说道:“赵统领,刚刚王氏所说,这京兆府尹陆大人、户部尚书梁大人似乎早就知道谢家之事的内情啊,还请赵统领一并将此事上报给皇伯伯。”
她微微一笑:“若是赵统领自觉为难,怕得罪两位大人,只管说一声,本郡主自己入宫亲自告诉皇伯伯也可。”
顾云舒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被两个士兵粗暴按住的王氏,勾了勾唇:“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这可是我二婶亲口所说,二叔早就将谢家之事告诉了这两位大人,可两位大人似乎是有意庇护谢家,竟然一直未将此事上达天听,也不知为何。”
说着,她叹了口气,幽幽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话落,慢悠悠走进大门。
顾云舒慢慢向前走中,心中逐渐清明。
她口中那两位大人,早早就投靠了六皇子,是六皇子麾下格外重要的两位能臣!赵统领若是将此事上报皇帝,那便是得罪了六皇子,而六皇子若要保住臣下,自然要为谢家脱罪,否则众目睽睽之下,两位大人可脱不了干系。
可若是不保,谢家之事乃是六皇子一手策划,他手下不会不知,为达目的不惜将自己手下之人折进去,其余投靠官员又怎会不寒心呢。
而这位赵统领嘛。
顾云舒笑了笑。这么多人都听到了,他若是不报给皇伯伯,那便是不忠皇帝,死路一条。
若是上达天听,那便得罪了六皇子,为求庇佑,他就不得不投靠一方势力,或太子、或四皇子。
太子乃是正统,为人正直,知晓此事必定主张严惩两位大人。而四皇子嘛,后起之秀,当前尚且不能确定是否与六皇子联手做局,但她就不信这个时候能让六皇子摔一个跟头,她这位四堂哥会不狠狠踩上一脚。
赵统领若是不站队,只忠于皇帝一人,那也会被四、六皇子两党归为太子党人。谁让她这位皇伯伯是支持太子的呢!
乱吧!乱吧!现在乱起来,谢家才能有活路。
现在乱了,总比日后真的要这样的皇子登基祸害百姓的好。
赵统领站在原地,浑身僵直,背后渗出冷汗。
中了圈套了!
他虽不知其中内情,此刻却也明白了顾云舒的目的。
片刻,闭了闭眼,心中不由感叹。
好一个昭明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