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们三三两两地散在□□深处。
崔明月与沈书兰并肩而行,沿着青石小径走向一丛开得正盛的玉簪花。
待离撷芳苑稍远,沈书兰终是忍不住,轻声叹道:“明月姐姐,这位林妹妹,真真是谪仙般的人物。你听她那首诗,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何等灵秀别致!这样的人物,合该名动京华才是,怎么从未见她在各府花宴诗会上露过面?”
沈书兰生长在永昌侯府,虽是勋贵门第,内里却相对简单,因着父母宠爱,内宅和睦,她对这些高门大户间的盘根错节,所知终究有限。
崔明月却不同,她自幼被安国公府的老太君带在身边教养,老太君历经两朝,眼界开阔,不仅教导她内宅规矩,女红中馈,更时常剖析朝中局势,各家关联,连带着前朝后宫的些微风向,她也偶有听闻。
此刻听沈书兰这般天真发问,她随手拨弄着身旁的玉簪花瓣,低声道:“我的傻妹妹,她毕竟是寄居在贾家的表亲。你细想想,如今贾家,最要紧的是哪一位?风口浪尖上,一步都错不得。”
沈书兰略一思索,恍然道:“姐姐是说……宫里的贵妃娘娘?”
崔明月轻轻颔首:“正是,这里头的关窍,我祖母倒是点过一句,贾家如今烈火烹油,全靠宫里娘娘支撑门面。越是这等时候,越不能让人拿了错处去,带累了宫里娘娘。”
她信手拈起一朵玉簪花,继续道:“所以你看,贾家的姑娘们,尤其是这位身份敏感又出众的表小姐,轻易哪里敢让她们出来走动?万一在外头有个言语不慎,举止失当,传扬开来,岂不是天大的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沈书兰蹙起眉,轻声道:“可姑娘们总要说亲的,一直不见人,岂不是耽误了终身?”
崔明月将花瓣在指尖碾开,淡然道:“贾家的正经姑娘,咱们在寺里抄经时也见过,二姑娘是庶出,性子太软,出来也撑不起场面;三姑娘倒是出挑,可惜也是庶出,在那些最讲门第根基的场合,总归是差了一层意思;四姑娘年纪尚小,还是一团孩子气;剩下这位林姑娘,模样才情都是顶尖的,偏偏是寄居的亲戚,父母又都不在了。”
她自袖中取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你想想,这般情形,让她们出来交际,既寻不着什么显赫的亲事,又要担着惹祸的风险。于贾家而言,既然带不来多少好处,倒不如拘在府里,反倒省心。”
沈书兰听得怔住了,她家境相对简单,从未深想过这层,此刻方觉其中复杂:“原来……还有这许多顾虑。我只当各家姑娘到了年纪,自然该出来见见世面,结交朋友才是。”
“可不是么。”崔明月抬眼,望向撷芳苑的方向,“不过这位林姑娘,如今却是不同了。她借着为太子殿下祈福的东风,经文直入宫闱,得了天大的脸面,连带着贾家也跟着沾光。”
她目光在疏疏落落的花影间停了片刻,缓缓道:“如今长公主亲自下帖相邀,贾家自然乐得顺水推舟,让她出来走动,这于贾府名声,于宫中娘娘,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了。否则,只怕她还要继续在深宅大院里,做个不为人知的闲人。”
沈书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依稀见得一个纤巧的轮廓,一身乳白衬着胭脂红,仿佛浸在暖阳里化开了,朦朦胧胧如隔轻纱,分明看不清容貌,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沈书兰想起她孤女的身份,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惜:“说来她也真是不易。这般人才,竟因着寄人篱下,要受这般拘束。若非这次祈福,只怕一身才情都要被埋没了。”
崔明月微微一笑,目光从远处收回:“这话倒是不假,不过如今长公主对她这般亲厚,倒也算因祸得福了。”
沈书兰想起方才宴上情形,忍不住附和:“可不是嘛,长公主待林妹妹当真不同,赏诗时那般赞不绝口也就罢了,还特意留她单独说话,我远远瞧着,长公主握着她的手,眼神温柔得……”
她说着说着,一时口快,竟脱口而出:“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姑娘是长公主的亲女儿呢。”
“慎言!”崔明月脸色骤变,不及多想便伸手掩住沈书兰的嘴。她环顾四周,见花木葱茏,左右无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急道:“你这丫头,怎么什么话都敢浑说?”
沈书兰被她这般反应吓了一跳,正要辩解,却见崔明月已凑到她耳边,肃然道:“你莫不是忘了?先皇驾崩之时,长公主为助当今圣上继位,曾连夜冒雨疾驰百里传送遗诏,自此落下病根,这才……”
她声音愈低,几不可闻:“这才再无所出。这事在宫里是忌讳,你千万别再提了。”
沈书兰顿时脸色煞白,眼中满是后怕,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有多冒失。
崔明月见她知错,神色稍缓:“所以说,个人的命数,难说得很。经此一事,这位林姑娘在京中闺秀中的地位,算是立住了。日后,我们同她打交道的时候,还多着呢。”
二人一时无话,只沿着青石小径缓步而行。暖风拂过,送来阵阵花香,崔明月捻着帕子,心中已是千回百转。
她素来不耐佛事,自觉与禅缘浅薄。前些时日太子染恙,京中闺秀争相往大慈恩寺抄经,她也只是懒怠应付,随众抄了几回便罢。彼时听闻贾府那位表姑娘因抄经得了青眼,连圣上都已知晓,她不过一笑置之,只当是桩偶然的运气。
直到今时今日,见到黛玉盛装之下,明素相宜,仿佛月夜里盛开的海棠,清艳入骨,心中不免浮起几分不快,从来宴席上最出挑的都是她崔明月,今日却被个名不见经传的贾府表亲抢了风头。
可待听得黛玉与众人对答,言辞得体,举止从容,那份不卑不亢的气度,倒让她先前的芥蒂淡了几分。及至那首咏白海棠诗一出,更是让她不由心折。这般灵秀诗才,莫说京中闺秀,便是文坛才子也未必能及。
如今再细想长公主待黛玉的亲厚,她心下已是雪亮。这位林姑娘,怕是真要一步登天了。既见明珠,当思如何相映,这才是安国公府姑娘该有的眼界。想来祖母知道了,也必会赞她懂得为家族绸缪。
午膳时分,席间人影绰绰。
崔明月眸光微转,径直走向黛玉所在,极自然地在她身旁的空位占了先机。
“方才妹妹那首咏白海棠诗,实在灵秀。我心下喜欢,便冒昧过来同坐,妹妹莫要嫌我唐突才好。”
一直留意着这边动静的沈书兰,见好友崔明月如此,脸上顿时挂满笑意。她本就爱惜黛玉诗才,正愁寻不着机会亲近,此刻哪肯落后,当即端了自己的杯盏,笑盈盈地走上前来,挨着黛玉另一边坐了。
“明月姐姐好快的动作,竟抢在我前头了。”沈书兰语带娇嗔,满面真诚。
黛玉见这两位京中最为出众的贵女一左一右相伴,态度皆温和诚挚,心下微暖,便也浅浅一笑,轻声应了。
用膳期间,崔明月并不刻意奉承,只拣些文人雅事,京中趣闻来说。她学识广博,谈吐风趣,每每引得黛玉也微微莞尔。沈书兰则在一旁适时补充,她心性纯直,言语间满是真诚的赞叹,倒让气氛愈发融洽。
长公主在上首看着这一幕,唇角微翘,侍女含墨悄声道:“崔家小姐倒是识趣。”
“安国公府教养出来的,自然最会审时度势。”长公主轻轻抿了一口茶,“至于沈家那个,倒是一片赤诚。这样也好,有她们带着,玉儿在京城闺秀中立足就容易多了。”
席间其他贵女见两位身份最尊的小姐都主动与黛玉交好,也纷纷过来敬酒搭话。一时间,黛玉竟成了宴席上最受瞩目之人。
待到午膳将尽,众位贵女纷纷起身告退,却见长公主身旁的侍女含墨款步上前,朝黛玉浅浅一礼:“林姑娘,殿下另有安排,请随奴婢来。”
含墨引着黛玉穿过一道雕花月洞门,沿着游廊往深处走去。廊外翠竹掩映,偶有鸟鸣清脆,与方才宴席上的喧闹恍若两个世界。
“刘院判过来尚需些时辰,”含墨微微倾身,“殿下嘱咐,请姑娘先在偏殿小憩片刻。精神养足了,脉象也能看得更真切些。”
行至一处悬着“澹月居”匾额的偏殿前,含墨轻轻打起珠帘。只见殿内陈设清雅,紫檀屏风前设着锦榻,小几上已备好茶点。最惹眼的是榻边立着的鎏金瑞兽香炉,正袅袅吐着清心安神的沉香。
含墨奉上一盏温热的杏仁茶:“姑娘请安心歇息,外间有奴婢们守着,刘院判到了自会通传。”
春深的日影透过薄纱,照得人醺然欲醉。
黛玉连日积攒的倦意,在这满室沉香里,如潮水般漫了上来,她原只是阖目养神,奈何香气清甜,日光和煦,不知不觉间,神思便渐渐失了分量,恍惚起来。
正朦胧间,忽听得殿外传来清越的男声。
“含墨怎么在此候着?”
含墨压低声音,恭敬回话:“回殿下,林姑娘在殿内歇息。长公主请了刘院判来为姑娘诊脉,稍后就到。”
殿外静了一瞬,那声音再度响起,却放轻了几分:“既如此,好生伺候着,莫要惊扰。”
脚步声渐远,殿外重归寂静。
黛玉在半梦半醒间恍惚,这声音,分明是梦里听过的那一个,莫非又入了他的梦?
只是这梦比先前真切许多,连殿外竹叶的沙沙声都听得分明。她想要睁眼,却觉身子沉得厉害,仿佛被暖阳融化的冰雪,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待她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睛,只见殿内光影依旧,沉香袅袅。方才那阵对话,倒像是午后的一场春梦,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