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轻响,却是长公主携着刘院判走了进来。
黛玉欲起身见礼,长公主忙上前按住她的肩:“好生坐着,才养回些精神,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说着在榻边坐下,细细端详她的面色:“瞧着比方才气色好些了。这是太医院的刘院判,最擅调理你这样的症候。”
刘院判上前,朝长公主深深一揖,待其颔首,方趋步至绣墩前,侧身坐下,只占了半边凳面。
宫女奉上迎枕,刘院判双手接过,小心置于案几,又从药箱中取出一方素白杭绢,对折两次,这才轻轻覆在黛玉腕上。
“臣冒犯了。”刘院判低声告罪后,三指轻按在寸关尺之上,旋即屏息凝神。左右手各诊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其间时而微蹙眉头,时而若有所悟。
“姑娘此乃先天不足,又兼忧思伤脾,以致气血两亏。”刘院判收回手,沉吟一瞬,“不过……”
他抬眼细观黛玉气色,语气较先前缓和了几分:“观姑娘脉象,虽根基仍弱,但肝郁渐舒,脉气流转也见从容之象。想来是近日心境开阔,寝食渐安,这才有了起色。”
长公主闻言,欣慰地看向黛玉:“可是如此?本宫也觉着她气色比先前好些。”
黛玉微微颔首:“劳殿下挂心。近来确是睡得安稳些。”
刘院判捻须点头:“这正是症结所在。姑娘此症,三分在药,七分在养。肝气既舒,便是大好征兆。”
说着,提笔蘸墨:“待微臣开个方子,先服七日。若脾胃受得,再慢慢加重分量。”
他笔下不停,又道:“只是姑娘这体质,最忌大喜大悲。往后还须静养为上,切忌劳神伤心。”
长公主听得仔细,又问了些饮食起居的细节,随后吩咐含墨:“去把我库房里那支百年老参取来,交给刘院判斟酌入药。”
黛玉受宠若惊,本能地想要推拒。
可话到嘴边,望着长公主温柔的目光,那声推辞却哽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份无微不至的的关怀,让她恍惚回到了母亲还在的时光。
明知只是片刻的错觉,她依然……不忍推开。
夜幕降临,黛玉的马车缓缓停在荣国府门前。
早有婆子飞奔着往里头通传,不过片刻,便见贾母院里的鸳鸯亲自提着琉璃灯迎出来。
“姑娘可算回来了!”鸳鸯笑着上前搀扶,“老太太惦记了一整天,连午觉都没好生歇呢。”
才进贾母院子,就听见里头传来王熙凤爽利的笑声:“定是林妹妹回来了!老祖宗这下可该放心了罢?”
掀帘进去,但见贾母歪在暖榻上,王熙凤坐在榻沿,两人都眼巴巴地望着门口。见黛玉进来,贾母忙坐直身子招手:“玉儿,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
黛玉上前行礼,还未拜下就被贾母揽进怀里。王熙凤也凑过来细细端详,笑道:“让我瞧瞧,咱们家姑娘今日在长公主府上可受了委屈不曾?”
黛玉轻声回道:“长公主殿下待我极好。赏花,作诗,都让我随侍在侧。”
贾母闻言,眼中闪过惊喜:“果真?快细细说说。”
黛玉便择要紧的说了,从长公主称赞她的诗作,到特意召刘院判为她诊脉,说到崔明月和沈书兰主动交好时,王熙凤拍手笑道:“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安国公府和永昌侯府的小姐,平日里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如今竟主动来结交我们林妹妹。”
正说着,外头丫鬟捧着几个锦盒进来回话:“长公主府差人送来的,说是给姑娘的药材。”
贾母命人打开,只见里头除了按方配好的药,还有两支品相极佳的老山参,并一匣子上等血燕。王熙凤拿起那山参细看,不禁咂舌:“这样的品相,便是宫里也难得。”
贾母看着那些赏赐,欣慰中又似有一丝复杂,只将黛玉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既然院判说了要静养,你往后便好生调理,那些晨昏定省的虚礼,暂且都免了。”
王熙凤何等机敏,立刻笑道:“老祖宗放心,林妹妹的事如今是头等大事,我必安排得妥妥当当,断不敢劳神半分。”
又说了会子话,贾母见黛玉面露倦色,便让黛玉早些回潇湘馆歇息。
待黛玉离去,贾母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淡了,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
王熙凤会意,让丫鬟们都退下,亲自掩上门,这才轻声道:“老祖宗,长公主这般厚待林妹妹,倒叫人有些琢磨不透了。”
贾母沉吟良久,方道:“若只是念着经文之功,多加赏赐也就罢了。可今日这般……亲自召太医,又邀常往府上走动,倒像是要长久照拂的意思。”
“正是这话。”王熙凤在榻前的绣墩上坐下,身子微微前倾,“我冷眼瞧着,长公主待林妹妹,竟有几分对待自家子侄的亲厚。方才听林妹妹说,连安国公府和永昌侯府的小姐都主动示好,这分明是长公主在给林妹妹做脸面。”
贾母微微颔首:“长公主是何等身份?她若只是怜惜玉儿才华,大可不必如此大张旗鼓。今日这一出,怕是整个京城贵女圈都看在眼里了。”
王熙凤压低声音:“老祖宗的意思……长公主这是在为林妹妹铺路?”
“自然。”贾母抬眼看向王熙凤,目光深沉,“你可知道,太子是长公主看着长大的,如今又正值选妃的年纪……”
王熙凤倒吸一口气,忙用帕子掩住嘴:“这,这未免想得太远了些。林妹妹虽说品貌出众,可终究……”
“终究是孤女?”贾母沉默良久,再开口时神色间带着几分沉重,“正因如此,长公主今日这般抬举才更显珍贵。她这是在告诉所有人,玉儿有她撑腰。有了这座靠山,有些门槛,或许就不再是高不可攀了。”
王熙凤被这话震得心头怦怦直跳,手里的帕子绞了又绞。她自然盼着这泼天的富贵能落在贾家,若真能再出一位贵人,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可转念一想,这等天家姻缘最是难测,万一落空,反倒成了京中的笑柄。
她定了定神,斟酌着开口:“老祖宗说得是。若真如您所说,这自然是天大的造化。只是,皇家之事,终究不是咱们能妄加揣测的。我想着,不如让二太太这个月进宫请安的时候,悄悄向贵妃娘娘探个口风?娘娘在宫中,总比咱们知道得多些。”
贾母闻言,缓缓点头:“你说得对。皇家之事,终究要慎之又慎,政儿媳妇这个月十五照例进宫的时候,让她务必寻个机会单独见见元春。记住,万万不可走漏风声。”
“我明白。”王熙凤连忙应下,心里却已开始盘算该如何打点宫里的门路。这消息来得突然,她需得好好掂量掂量其中的利害。
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
长公主府的书房内,棋局正至中盘。
明昭执黑子,在指尖捻了许久,终是落下。
他抬眸看向对面端坐的长公主,语气温和,带着几分探究:“姑母对那位林姑娘,似乎格外看重。”
长公主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从容落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并未抬眼,只淡淡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只是觉得,姑母待她,不似寻常贵女。亲自下帖邀她过府赏花,又特意留她说话,还传了刘院判问诊。这般细致周到,不免让人揣测姑母的深意。”
长公主抬起眼,唇角微微勾起,笑得意味深长:“那你觉得,本宫是何深意?”
明昭沉吟片刻:“儿臣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这位林姑娘,似乎与旁人有些不同。”
“她自是不同。”长公主执起一枚白玉棋子,在指尖轻轻转动,“她有一双……很像她母亲的眼睛。”
明昭不由愣住,正要细问,却见长公主已将那枚棋子轻轻落下,截断了他的话头:“都是些旧事了。本宫不过是与她一见如故,想照拂几分罢了。”
明昭见她不愿多言,便从善如流地收了话头,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方才闲谈时温和的神色悄然敛去,指间黑子接连落下,竟是一改先前稳健的路数,攻势如急风骤雨,不过十数手便锁定了胜局。
“姑母承让了。”
明昭将最后一子落下。
一局终了,宫人奉上新茶,明昭状似无意道:“姑母既说与林姑娘一见如故,不知准备如何照拂?”
长公主执起茶盏,轻嗅茶香:“若本宫说,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呢?”
她面上带出几分玩味:“比如……要你以身相许?”
明昭执盏的手微微一顿,无奈道:“姑母说笑了。”
“说笑?”长公主放下茶盏,唇边笑意更深,“她为你抄经祈福,精诚所至,感动神佛,你才能转危为安。如今京城里谁人不知?你若以身相许,将她迎入东宫,既报了恩情,又成就一段佳话,岂不两全其美?”
明昭神色一凛,端正了身姿,郑重道:“姑母,林姑娘为儿臣抄经祈福,这份恩情自当厚报。金银珠玉,诰命封赏,只要她愿意,儿臣绝不吝啬。只是这婚姻大事……”
他顿了顿,目光清明如洗:“结发为夫妻,当以真心相待。儿臣与林姑娘素未谋面,既不知其性情,亦未通其心意,岂可因一纸经文便定下终身?这于她,于儿臣,都太过轻率了。
长公主面上却透出几分深意:“你父皇年岁渐长,近来对你多有试探。若娶个家世显赫的太子妃,外戚势大,反倒招来猜忌。林姑娘父母双亡,身后无势,既能安君心,又能固储位,此为不争之争。”
明昭轻轻一叹:“姑母为儿臣筹谋之心,儿臣感念。只是,正因朝局微妙,更不该将无辜之人卷入其中。林姑娘已失怙恃,儿臣岂能因一己之私,让她成为朝堂博弈的棋子?”
长公主凝视他片刻,忽然轻笑出声:“你这孩子,总是这般较真。也罢,既然你不愿意,姑母自然不会强求。”
她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打量他:“不过这般品貌才情的姑娘,就如璞玉初现,迟早要名动京城。届时,你那个最慕灵秀的大哥,和那个见了好诗便走不动道的三弟,怕是都要争相示好了。”
太子放下茶盏,神色自若:“若真有那一日,大哥骁勇善战,三弟文采斐然,无论林姑娘选了哪位,想必都能得遇良缘,觅得佳婿。儿臣自会为她高兴。”
“话说得这般圆满。”长公主眉梢微挑,“姑母更是好奇了,你究竟想寻一个怎样的佳人?”
这话问的明昭微微一怔,梦中那抹求之不得的飘渺身影,便在这怔忡间再度萦上心头。
明昭眸色渐深,那点温润气度下,竟透出些幽深的光来。
“儿臣想求的,怕是……”
“镜中花,水中月。”
梦中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