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墨先生的惊鸿一瞥,如同在沈清弦紧绷的心弦上又重重拨动了一下,余音带着刺骨的寒意。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与这精致雅致、一草一木都仿佛经过精心计算的凝香苑格格不入,那是属于黑暗、阴谋和血腥世界的味道,让她本能地感到战栗。
她迫切地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这个墨先生的信息,需要弄清楚他究竟在顾晏之身边扮演什么角色,他与苏晚晴离奇死亡之间那可能的“直接干系”又是怎么回事。这不仅仅是好奇,更关乎她自身的生死存亡,关乎她能否揭开迷雾,为沈家讨回公道。但如何入手?她就像一只被精心饲养在金丝笼中的雀鸟,活动范围仅限于这方寸之地,接触外界信息的渠道被严格限制,每一个看似寻常的举动都可能被无数双眼睛解读、上报。
在几乎令人窒息的监视下,沈清弦再次将希望寄托在那本看似普通、却已两次带来关键信息的地方志上。珍珑阁的掌柜能通过它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字条,证明这本书,或者这个书房,或许还存在其他未被发现的秘密通道。她必须再仔细搜寻一遍。
于是,她再次借口去书房寻找描写各地风物的杂记,以激发调香灵感,获得了在书房逗留的机会。春涧依旧如影随形地守在门口。沈清弦假意在那排书架前流连,最终,手指还是落到了那本地志上。她将其抽出,走到窗边的书案前坐下,就着明亮的天光,开始一页一页、极其耐心地翻阅。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描述山川地貌、物产风俗的文字,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处可能存在的夹层、批注,甚至是纸张上不寻常的褶皱或污渍。然而,除了那几张已被她小心取出、另行藏匿好的苏晚晴手稿之外,书中再无其他明显的标记或夹带。一股失望的情绪渐渐涌上心头。
但她不甘心就此放弃。指尖摩挲着粗糙的书页,她忽然想到,珍珑阁掌柜是通过按压书脊上特制的暗格送出字条,那么,这本书本身,或者书架上其他看似无关的书籍,是否也隐藏着类似的、甚至更精巧的机关?
这个念头让她精神一振。她开始将目标转向书架上的其他书籍。动作必须更加小心谨慎,不能引起门口春涧的怀疑。她先是抽出几本地方志旁边的山水游记,随意翻看,然后又取下一本厚重的《前朝金石录》,这类书籍通常插图较多,纸张厚实,容易隐藏东西。
她仔细地检查着书页的装订线、插图背后的空白处。果然,在《金石录》中间部分,讲述古代青铜器铭文的一页,她发现书页间夹着一片早已干枯发黄、彻底失去香气和颜色的花瓣,看形状像是梅花。花瓣质地极脆,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轻轻拨动,发现花瓣靠近边缘的极细微处,似乎曾经用极细的笔划过极浅的痕迹,但如今早已模糊不清,根本无法辨认原本是什么字迹。
这会是苏晚晴留下的吗?一片干枯的梅花花瓣,是想暗示什么?梅林?还是某种以花代指的暗号?
她将花瓣原样夹回书中,放回书架。接着,她的目光投向书架最底层那些较少被翻阅、甚至蒙着一层薄灰的书籍。那里杂七杂八地放着一些乐谱、棋谱甚至农书。她蹲下身,假装整理下层杂乱的书册,手指拂过那些陈旧的书脊。最终,她抽出一本封面破损、纸张泛黄的旧琴谱。
翻开琴谱,里面是工尺谱和一些简单的指法图。她耐心地一页页翻过,直到翻到扉页的背面——也就是封面内侧。那里通常是空白页。但沈清弦用手指指腹细细触摸时,却感觉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凹凸不平的触感。
她心中一动,将扉页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调整角度,仔细观看。果然,在略微泛黄的纸面上,她看到了一行用极细的针尖(或许是绣花针)刺出的小字!字迹极其微小、浅淡,若非特意对着光仔细辨认,根本不可能发现!
她眯起眼睛,努力分辨着那些比蝇头小楷还要细小的凹痕:“西郊,乱葬岗,亥时”。后面似乎还跟着一个模糊的、用针点构成的图案,像是一个残缺的印章,只有小半个轮廓,看不出具体形状。
西郊乱葬岗?亥时?
沈清弦的心跳再次加速。这像是一个约定见面的地点和时间!西郊乱葬岗,那是城外一片荒凉弃置的坟场,人迹罕至,只有孤魂野鬼和偶尔出现的野狗。谁会约在那里见面?还是在深夜亥时?这和苏晚晴有关吗?是苏晚晴与人约见,还是……这与她的死直接相关?那个残缺的印章图案,又代表着什么势力或组织的标记?
信息依然支离破碎,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缺少那根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线。琴谱上的“亥时、乱葬岗”与珍珑阁掌柜传来的“香杀苏晚晴”,以及黑衣墨先生的存在,这些碎片非但没有让迷雾散去,反而让局面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危机四伏。
她将这些发现死死记在心里,然后将琴谱和其他动过的书籍小心翼翼地恢复原状,不留一丝翻动过的痕迹。她知道,单凭自己困在这凝香苑里闭门造车,是永远无法拼凑出真相全貌的。她需要外界的消息,需要可靠的接应,需要一个能帮她打破眼前困局的盟友。
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陆九。那个儿时的玩伴,曾经的邻居,如今在皇城司当差的青年。他是目前唯一一个明确表示过关心她安危,并且可能知晓一些沈家火灾案内情的外人。
但如何才能在顾晏之的天罗地网下联系上陆九?凝香苑被看得如同铁桶一般,她连往外递一张字条都难如登天。
她的视线,再次落到了腰间那个湖蓝色的、散发着清雅兰麝香气的香囊上。这个被顾晏之用来追踪她行踪的物件,这个藏着警示字条的“眼睛”……或许,可以反过来利用一下?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可能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顾晏之既然想通过这个香囊监控她,那么,她或许可以借此传递一些她想让他知道,或者想误导他的信息。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以说是孤注一掷的计划,在她心中慢慢成形。她要主动制造一个机会,一个看似合理、实则暗藏玄机的外出理由。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秋高气爽,沈清弦故意在调制梅花香饼时,对着春涧和夏泉流露出些许不满意。她捻着常用的梅花香粉,轻蹙眉头道:“这香粉虽好,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或许是少了鲜花的那份鲜活灵动之气。”
春涧忙问:“娘子的意思是?”
沈清弦放下香粉,脸上露出一种向往又带着点怅惘的神色:“我听闻西郊有片老梅林,虽未到开花时节,但若能采得一些将开未开、带着晨露的花蕊,以其入香,或能得一份山野间的清冽之气,让香饼气味更富层次。整日困在这四方的院子里,见的都是人工栽培的花木,倒是想念那种自然生长的意趣了。”她说着,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怨和任性,“连这点微末念想,怕是也难以如愿吧?”
“西郊梅林?”春涧果然面露难色,“娘子,那片梅林在城外,一来一回要大半天功夫呢。而且……大人吩咐过,娘子的安危最是要紧,不可轻易出院门……”
“我何曾说要自己去了?”沈清弦打断她,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点恳求,“我只是想要些新鲜花蕊罢了。让外院懂行的妈妈代我去采摘一些,也不行吗?我整日里也就这点喜好……”她垂下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楚楚可怜。
春涧和夏泉对视一眼,显然有些犹豫。沈清弦平日还算安分守己,这个要求虽然麻烦,但并非完全不合情理,而且她并未要求亲自外出,风险似乎可控。最终,春涧道:“娘子莫急,奴婢去请示一下管事嬷嬷,看看能否安排。”
不久,春涧回来,脸色有些微妙,回道:“娘子,嬷嬷说,采摘花蕊可以安排,但需得府里派可靠的人同去,而且……为免人多眼杂,不能是奴婢们随行,得让外院懂这些又嘴严的婆子去。”
沈清弦心中猛地一动。派外院的婆子?这意味着消息有可能通过这个婆子带出去,传递到府外;但也可能,这本身就是顾晏之或者那位墨先生顺水推舟的试探,想看看她突然提出这个指向“西郊”的要求,背后究竟有什么目的。但无论如何,这已是目前唯一可能打开缺口的机会,她必须抓住。
“无妨,只要能采来带着山野清气的新鲜花蕊便好。”她立刻装作欣喜的样子,眼中漾开真切的笑意,仿佛只是一个简单愿望得到满足的小女子。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蒙,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相憨厚朴实、手脚看着很利索的婆子被带到了沈清弦面前。春涧在一旁介绍,这是外院负责浆洗的赵妈妈,年轻时家里也侍弄过花草,懂得些门道。
沈清弦和颜悦色地将赵妈妈叫到跟前,仔细交代了要选哪种枝干苍劲的老梅树,要选将开未开、形态饱满的花蕊,如何用特制的纱囊采摘,如何保管才能最大限度保持鲜润和香气,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说了许久,将一个对香料极度挑剔、追求完美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最后,她拿出一个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用素白锦缎缝制的小巧香囊,里面装着她平日用的最普通的梅花香粉,递给赵妈妈,语气温和:“妈妈这一趟辛苦,舟车劳顿。这个香囊你戴着,里面的香粉能提神醒脑。到了梅林,若是方便,也请妈妈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那种花瓣边缘天生带着一抹淡淡紫晕的梅树,我曾在古书上见过,说是极其罕见。若有,回来定要仔细说与我听。”她说着,看似随意地将香囊塞到婆子粗糙的手心里。
就在指尖接触婆子掌心的瞬间,沈清弦的指尖极其迅速、轻微地在婆子手心里划了三个短短的横线,组合起来,像一个汉字的“三”。
这是她和陆九小时候一起玩耍时,为了瞒过大人们约定小秘密而发明的暗号,三个横线代表“有急事,老地方见”。“老地方”,指的是他们童年时常常偷偷跑去玩耍的西郊一处早已荒废、破旧不堪的土地庙,那土地庙位置荒僻,离乱葬岗不算太远,少有人迹。她不知道时隔多年,陆九是否还能记得这个儿时的暗号,但这已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隐蔽且唯一有可能被陆九理解的传递信息的方式。
赵妈妈浑然未觉手心里的细微动作,只当是这位被大人金屋藏娇的娘子事多啰嗦,外加赏赐了个小玩意儿,连忙双手接过,受宠若惊地连声道谢,保证一定仔细采摘,留意紫晕梅树。
看着赵妈妈揣着香囊和纱囊离开的背影,沈清弦的心悬到了半空。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坐立难安,连调香都频频出错。她不知道这个赵妈妈是否真的可靠,会不会转身就将她的所有言行乃至那个小动作都报告给顾晏之;她不知道那个暗号能否通过可能的层层转递,最终传到陆九那里;她更不知道,这整个事件,从她提出要求到派婆子出府,是不是顾晏之将计就计设下的另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
她只能在焦灼中等待,每一刻都漫长如年。
傍晚时分,赵妈妈终于回来了,带回了一小篮鲜嫩欲滴、似乎还沾着西郊晨露和寒气的梅蕊,并向沈清弦回禀,说她在梅林里仔细寻摸了好几遍,并未见到娘子所说的那种花瓣带紫晕的梅树,言语间带着几分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未能满足娘子特殊要求的歉意。
沈清弦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眼神、乃至最细微的动作,赵妈妈一切如常,表情憨厚中带着点完成差事后的讨好,看不出任何破绽或心虚。她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失望,如同被冷水浇头。难道失败了?消息根本没有传出去?或者陆九看到了,但无法回应?还是说,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徒劳?
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挤出温和的笑容,夸赞梅蕊品质上乘,香气清冽,正是她想要的,然后让春涧拿了赏钱给赵妈妈,让她下去休息了。
希望似乎变得渺茫,如同风中的残烛。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这次冒险的尝试,准备另寻他法时,转机出现了。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一个负责给她房中送换洗衣服、面容稚嫩、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抱着一叠叠得整整齐齐、带着皂角清香的衣物走进内室。在春涧的注视下,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将衣物放入衣柜。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与站在窗边的沈清弦擦肩而过的瞬间,沈清弦感觉到一个极小、极硬的东西被飞快地塞进了她虚握的手心里!
沈清弦心中狂震,如同惊涛拍岸,但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望着窗外发呆的平静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她极其自然地将握着的手收回到袖中,指尖能感受到那是一个被揉得紧紧的小纸团。
成功了!消息传出去了!陆九不仅收到了她的信号,还做出了回应,并且成功买通(或是安排了)这个小丫鬟将回信送到了她手中!
压抑着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激动,沈清弦借口有些乏了,想小憩片刻,将春涧也打发出了内室。房门一关,她立刻走到最里面的床榻边,背对着门口,展开袖中的纸团。上面是陆九那熟悉的、略显潦草却每一笔都带着力量的笔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三日后,西时三刻,土地庙。万事小心。”
三日后!西时三刻!土地庙!他真的记得“老地方”!他约她见面!
巨大的喜悦和更深的忧虑如同冰火交织,瞬间席卷了沈清弦。三天后,西时三刻,那是下午五点多,天色尚未全黑,但已近黄昏。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凝香苑内外的重重监视,穿过大半个城池,去到西郊那个荒僻的土地庙?这简直是痴人说梦,难于登天!
而且,这会不会是顾晏之设下的圈套?那个传递纸条的小丫鬟,是真的被陆九设法买通传递消息,还是顾晏之或者墨先生故意安排,放出的诱饵,意在试探她是否真有外心,甚至是想将陆九这条线也一并挖出,一网打尽?
风险巨大,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机遇同样巨大,她太需要外界的消息,太需要和陆九见面,太需要了解沈家案子背后的真相,也太需要找到一个可以信任的盟友了!
她将纸条凑到烛火前,看着火舌将其吞噬,化为灰烬,然后仔细地将灰烬处理掉。心中开始了激烈无比的天人交战。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关乎生死存亡的抉择。
夜色悄然降临,笼罩着寂静的凝香苑。沈清弦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秋夜的凉风带着草木的气息涌入。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腰间那个冰冷的、散发着不属于自己气息的香囊,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挣扎、恐惧,最终,一点点凝聚为破釜沉舟的坚定。
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了。但绝不能莽撞地去闯,她需要一個周密的、能够最大限度规避风险的計劃。
她再次想起那本旧琴谱扉页上用针尖刺出的那行小字——“西郊,乱葬岗,亥时”。陆九约的是“西时三刻,土地庙”。而琴谱上却是“亥时,乱葬岗”。时间上,西时三刻是傍晚,亥时是深夜;地点上,土地庙虽然荒僻,但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建筑物,而乱葬岗则是真正意义上的荒郊野外,坟茔遍地。
这两者之间,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信息,还是存在着某种她尚未理解的关联?是巧合,还是另有深意?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的思绪。或许……她可以借此,布下一个疑阵?一个用来迷惑顾晏之,或许还能试探出那位墨先生虚实的疑阵?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同时也让她看到了一丝在绝境中寻求生路的微光。她开始仔细地、一步一步地构思这个极其冒险的计划,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都需要反复推敲。夜色渐深,而她窗前的灯火,再次亮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