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对沈清弦而言,每一刻都如同在烧红的铁板上煎熬,度日如年。她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继续扮演那个温顺乖巧、每日里只知沉溺于调香和模仿苏晚晴书画仪态的替身,不敢流露出半分异样。甚至在与顾晏之有限的接触中,她还要强迫自己应对他那莫测的态度和试探性的言语,每一次都感觉像是在悬崖边缘行走。
而暗地里,她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凝香苑的高墙之外,飞到了西郊那个荒僻的土地庙。她需要为这次极其冒险的会面做好万全的准备,哪怕只是心理上的建设。她仔细地在脑中反复谋划着可能的路线。凝香苑虽然被顾晏之经营得如同铁桶,看守严密,但毕竟是一座居住的院落,并非铜墙铁壁的监狱,总会存在一些管理上的细微漏洞或是视线盲区。
凭借这几日有意无意的观察,她注意到后院靠近厨房杂院的地方,有一处供仆役和运送日常杂物、清理垃圾出入的角门。那里的守卫相对松懈,通常只有一个年纪较大、不甚警觉的婆子看守,尤其是在傍晚时分,厨房忙碌、人员交接班的时候,会有一段短暂的混乱和空档期。如果能抓住那个机会,或许能设法从那里溜出去……
但这其中最大的障碍,并非仅仅是守卫,而是她腰间这个顾晏之亲赐的香囊。根据字条警示,这里面藏有追踪之物。只要戴着它,无论她走到天涯海角,行踪都可能暴露在顾晏之的掌控之下。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隐患。
她曾尝试过将香囊悄悄取下,浸泡在气味极其浓烈的茉莉花或桂花香露里,试图用浓郁的花香彻底掩盖住那可能用于追踪的特殊气味。但浸泡后,香囊虽然香气扑鼻,她却不敢确定那潜在的追踪信号是否真的被有效干扰了。她也动过将香囊直接丢弃或毁掉的念头,但这无异于直接告诉顾晏之她已经察觉了秘密,必然会立刻引来雷霆般的怀疑和更加严密的监视,甚至可能直接导致计划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思前想后,看来只能暂时带着它,但必须想办法误导可能的追踪者。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心中成形。
终于到了第三天的下午,约定的日子。阳光变得稀薄,带着黄昏的暖意。沈清弦的心跳从午后开始就不受控制地加速。她先是借口连日调香有些疲惫,想要小睡片刻,吩咐春涧和夏泉晚半个时辰再来伺候晚膳。
将房门轻轻闩上后,她立刻行动起来。她迅速脱下身上那件苏晚晴风格的素雅襦裙,换上一身早就偷偷准备好的、颜色灰暗、布料普通、便于夜间行动的旧衣裙,将一头如云青丝用深色布巾尽数包裹起来,不留一丝痕迹。然后,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最底层,将那枚湖蓝色的、内藏玄机的香囊,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一件厚重冬衣的袖袋深处,并将衣服尽量恢复原状。
她希望,如果顾晏之的人真的依靠香囊中的特殊气味或装置来追踪定位,那么在短时间内,信号会显示她一直安稳地待在自己的房间内,或许能争取到一些宝贵的时间。
接着,她需要制造一个自己仍在房内的假象,一个简单的不在场证明。她走到内室的窗边,将自己平日用的那个绣着兰草的普通香囊,解下来挂在了窗户内侧的插销上。秋日的微风从窗缝吹入,带动香囊轻轻晃动,从窗外特定的角度远远望去,或许会让人误以为是她正倚在窗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渐渐接近西时。沈清弦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手心沁出冰冷的汗水。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微微发白、眼神却异常坚定的陌生女子,深吸了好几口气,强迫自己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一些。成败在此一举,她没有回头路。
她悄悄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隙,侧耳倾听。外面的走廊上空无一人,这个时间,丫鬟婆子们多半在厨房帮忙或在自己的下人房里短暂休息,正是守备最松懈的时候。她屏住呼吸,凭借着这几日暗中观察记下的路径和视线盲区,贴着冰凉的墙壁,如同一道影子,快速而无声地向后院角门的方向摸去。
一路上可谓有惊无险。偶尔遇到一两个端着水盆或提着食盒的粗使丫鬟走过,她都提前敏锐地察觉到脚步声,迅速闪身躲藏在假山石后、茂密的冬青树丛中,或是廊柱的阴影里,直到脚步声远去才继续行动。她对这座囚禁她的牢笼,从未像此刻这般熟悉。
终于,那扇略显陈旧、油漆剥落的角门出现在视野尽头。门果然是虚掩着的,留着一道缝隙。门口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粗布衣裳的婆子,正靠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机会来了!沈清弦蹲下身,从地上迅速捡起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用尽全身力气,投向角门另一侧那片半人高的荒草丛中。
“啪嗒”一声清晰的脆响,在傍晚的相对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打盹的婆子一个激灵被惊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着:“哪个杀千刀的小蹄子乱扔东西?还是野猫?”她嘴里骂骂咧咧,扶着膝盖有些费力地站起身,狐疑地向传来声响的草丛走去,探头探脑地张望。
就是现在!沈清弦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如同一只发现了猎物的灵巧狸猫,从藏身的阴影处猛地窜出,用最快的速度冲到角门前,一把拉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纤细的身影一闪,便已到了门外,又反手极其轻微地将门带拢,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出了凝香苑那令人窒息的高墙,外面是一条僻静无人的后巷。傍晚微凉的风带着市井特有的、混杂着炊烟、食物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吹拂在她因紧张而发烫的脸颊上。沈清弦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胸腔里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逃离牢笼的短暂狂喜,有对未知前路的巨大恐惧,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自由,哪怕是如此短暂、充满了巨大风险的“自由”,也显得如此珍贵,让她几乎落泪。
但她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拉低了头上包着的布巾,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她按照记忆中模糊的路线,低着头,加快脚步,向西郊的方向快步走去。汴京城很大,从顾晏之府邸所在的权贵云集、守卫森严的城东区域,到荒僻的西郊,需要穿过大半个繁华而复杂的城市。她不敢走宽阔热闹的主干道,只能尽量选择那些弯弯曲曲、人烟相对稀少的小巷穿行,避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走到约莫一半路程时,天色已经明显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暮色如同巨大的纱幔缓缓笼罩下来。街两旁的店铺纷纷点亮了灯笼,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圈,行人依旧熙熙攘攘,夜市开始展现出它的活力。沈清弦心中越发焦急,她必须在天黑透之前赶到土地庙,与陆九见到面,然后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凝香苑。时间极其紧迫,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燃烧她的生命。
就在她穿过一条相对安静、灯火较为稀疏的街道,准备拐入另一条更窄的巷子以缩短路程时,迎面走来一队大约五六人、穿着统一号衣、腰佩朴刀巡夜的兵士。他们步伐整齐,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街面。沈清弦心中一惊,连忙将头垂得更低,下意识地拉紧头上的布巾,加快脚步,想从旁边一条漆黑无光、似乎堆满杂物的更窄巷子绕过去,避开与这队兵士的正面接触。
突然,一个低沉而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试探性的询问声,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穿透了薄暮的喧嚣,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前面那位……请留步。看身形……可是沈家妹子?”
沈清弦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再移动分毫。这个声音……虽然因为刻意压低而有些变化,但那熟悉的语调……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只见在巷口一家店铺檐下悬挂的、散发着昏黄光线的灯笼下,站着一个身着皇城司低级军官服饰的年轻男子。他身姿挺拔,肩背宽阔,眉眼依稀可见少年时的轮廓,但更多了几分风霜磨砺出的硬朗。此刻,他脸上写满了惊愕、关切以及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正紧紧盯着她。
真的是陆九!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地点,离他们约定的西郊土地庙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而且时间也还没到西时三刻!
陆九见她回头,确认了身份,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焦急。他快步走上前,警惕地、不动声色地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清弦!你怎么现在就出来了?还走到这里?不是约好的西时三刻在土地庙见面吗?这里离衙门和巡防营的据点都不远,太危险了!快,先跟我来!”
沈清弦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和不安,但陆九的出现和他脸上那真切无比的紧张神色不似作伪。她来不及多想,眼下这情况也由不得她细问,只能选择相信他。她点了点头,跟着陆九迅速拐进了旁边一条更加黑暗、堆满破烂箩筐和杂物、几乎无人通行的死胡同深处,借助杂物的阴影将两人的身形彻底隐藏起来。
“陆九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约在土地庙吗?”刚一站定,沈清弦便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问道,心脏仍在狂跳不止。
陆九眉头紧锁,脸上是沈清弦从未见过的凝重和担忧,他语速极快地解释道:“清弦,你听我说!情况可能有变!我冒险通过那个小丫鬟给你传递消息后,心里始终不踏实,便暗中在土地庙附近观察。结果发现,除了我之外,似乎还有另一批行踪诡秘的人也在那边出没,像是在蹲守什么!我怀疑……我怀疑我们的联系渠道可能已经暴露了!对方很可能截获或者察觉了我们的计划!”
沈清弦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暴露了?怎么可能?那个传递纸条的小丫鬟……难道是双面间谍?还是说,从她向赵妈妈打暗号开始,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陆九继续快速说道,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音,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我发现不对劲后,不敢再去土地庙冒险。我想到你从凝香苑出来,如果要来西郊,有几条必经之路。这里是其中一条相对僻静但又能较快通往西郊的路径。我提前过来,就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半路拦住你!幸好……幸好让我遇上了!你绝不能再去土地庙了,那很可能是个陷阱!”
沈清弦感到一阵后怕,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如果她按照原计划直接去土地庙,等待她的会是什么?顾晏之的侍卫?还是那个阴冷的墨先生?
“清弦,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陆九的眼神锐利而焦急,“我查到一些零碎但很关键的事情,关于你让我留意的那个墨先生!他不仅像传言中那样善于用毒,手段狠辣,而且我怀疑他和宫廷里的一些见不得光的秘药往来有关!渠道非常隐秘!另外,关于苏晚晴小姐的死,我打听到她去世前一段时间,似乎通过某种渠道,接触过一种据说来自宫中、非常奇特的香料,来源不明!这或许和‘香杀’有关!”
宫廷秘药?苏晚晴接触过来历不明的宫香?沈清弦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冲击得心神剧震。
陆九喘了口气,继续抛下更重磅的消息:“还有,你一直让我暗中留意沈家旧案。我动用了一些过去的关系,悄悄重新查访了当年火灾后的现场遗迹——虽然过去这么久,现场早已被清理重建。但我发现,当年官府在初步勘验后,现场似乎有被另一批身份不明的人二次翻查、清理过的痕迹!非常专业,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火灾后处理!”
沈家火灾后,有人刻意清理过现场,在寻找某物?沈清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沈家不过是普通香铺,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纵火灭门?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陆九的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但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沈清弦心上,他的眼神充满了深深的忧虑,“清弦,你要千万小心顾晏之!他这个人,水太深了!绝不像表面看起来只是一个权倾朝野的重臣那么简单!他如此执着地调查苏晚晴的死因,我怀疑背后可能有我们不知道的、更复杂的政治目的!而他把你,一个和沈家、和苏晚晴都有些关联的人,放在身边,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你长得像苏晚晴那么简单!我怀疑……他可能早就开始怀疑你的真实身份了!把你放在眼皮底下,既是控制,也是观察,甚至可能是……钓鱼!”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在沈清弦的耳边轰然炸响!震得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顾晏之可能……早就开始怀疑她的真实身份了?!
那她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精心伪装,所有的战战兢兢,所有的顺从和模仿,在他那双深邃莫测的凤眸之中,岂不是成了一场漏洞百出、可笑至极的表演?他一直在冷眼旁观,看着她如同戏台上的丑角般卖力演出?
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的恐惧和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四肢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蛾,所有的挣扎,似乎早在猎食者的算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