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得太多了……会让你死得更快。”
顾晏之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匕首,带着森然的寒气,精准地抵在沈清弦的喉间,让她瞬间呼吸一窒。他没有否认,没有辩解,反而用一种近乎默认的、带着残忍玩味的冰冷口吻,直接坐实了她那最可怕的猜测。果然!他果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他将她禁锢在这府中深院,百般“呵护”,又时而冷酷试探,根本原因就是沈家,就是这半张看似残破的图谱!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四肢百骸一片冰凉,血液都仿佛凝固。然而,当恐惧达到顶点,退无可退之时,一种破罐破摔的、近乎绝望的勇气,反而从心底滋生出来。既然伪装已被彻底撕碎,既然底牌已被对方看穿,再摇尾乞怜、装傻充愣已是徒劳!
沈清弦不再徒劳地挣扎,试图挣脱那铁钳般的手腕。她甚至微微放松了身体,任由他捏着自己,仿佛放弃了抵抗。她仰起脸,在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顾晏之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与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暴怒与未知情绪的凤眸对视。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不肯服输的、孤注一掷的倔强,一字一顿地反问:
“既然如此,大人何必再与我虚与委蛇?何不现在就杀了我?就像三年前,那把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死我沈家满门一样,干脆利落!岂不永绝后患?!”
她这是在赌!用性命做赌注!赌顾晏之现在、此刻,不会立刻动手杀她!如果他真的只想让她死,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必大费周章地将她纳入府中,不必将她安置在守卫森严的凝香苑,不必在她几次三番试探底线后,依旧留着她这条命!她对他,一定还有别的、尚未榨干的利用价值!这价值,或许关乎那半张图谱,或许关乎沈家隐藏更深的秘密,或许……连她自己都尚未知晓!
顾晏之的眸色在浓稠的黑暗中变得更加幽深难测,仿佛两口能够吞噬一切光线的宇宙深渊。他死死地盯着沈清弦,锐利的目光如同解剖的刀刃,似乎要剖开她的皮囊,直刺灵魂深处,评估她这番尖锐的质问,究竟是濒临崩溃的绝望嘶吼,还是别有用心的精心试探,抑或是……真的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无畏?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以及沈清弦那如同擂鼓般、几乎无法掩饰的心跳声。
良久,顾晏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嘲讽与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杀你?”他微微俯身,靠近她,冰冷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带来一阵战栗,“现在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也……太无趣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韵律。捏着她手腕的那只大手,力道似乎放松了一丝,但指尖却开始缓缓地、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意味,摩挲着她腕间那圈被捏出的红肿淤痕。那动作看似亲昵,实则充满了掌控与审视的意味,比直接的暴力更让人心底发寒。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他继续说着,目光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不是想查清三年前的真相,为你沈家满门讨个公道吗?好啊,沈清弦,我给你这个机会。”
沈清弦心中警铃疯狂大作,背后瞬间沁出一层新的冷汗。他这是什么意思?以退为进?新的圈套?他怎么可能如此“好心”,给她追查自家血案真相的机会?这分明是更危险的诱惑!
“把这半张图,给我。”顾晏之再次命令道,语气相较于之前的暴怒,似乎诡异地缓和了一丝,但其中蕴含的不容置疑和深沉的威胁意味,却丝毫未减,反而更令人不安,“然后,乖乖滚回你的凝香苑去。今晚你胆大包天、潜入书房之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敞开的暗格,“我可以当作,从未发生。”
沈清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抓住了她夜探禁地、窃窥机密,人赃并获,这在任何高门大户都是足以当场杖毙的重罪!而他,权势滔天、冷酷无情的顾晏之,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过她了?仅仅是要回那半张图谱?
这太反常了!这绝不符合顾晏之的行事风格!这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大的阴谋!是欲擒故纵?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还是……这半张图谱本身,牵扯着连他都不得不暂时隐忍的更大秘密?
无数念头在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但沈清弦清楚地知道,此刻的她,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更没有拒绝的权力。硬抗下去,只会彻底激怒这头已然收敛爪牙的猛虎,瞬间血溅五步。暂时服软,交出图谱,虽然如同断臂求生,但至少能争取到一丝喘息之机,让她有机会弄清楚这诡异的局面,从长计议。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死死地咬着早已破损的下唇,尖锐的疼痛和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神经,迫使自己保持最后的清醒。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万分不甘与警惕,一点一点地,松开了那紧紧攥着、几乎要嵌入掌心的手指。
那半张焦黑、残破,却可能承载着沈家血案关键秘密的羊皮图谱,终于暴露在两人之间微弱的空气里。
顾晏之轻而易举地伸出两指,将那半张图谱从她汗湿的掌心抽走。他的动作随意至极,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仿佛这引得沈清弦拼死探寻的物件,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暂时保管、无关紧要的东西。他随手将其塞进了自己墨色常服的袖袋之中,动作自然流畅。
然后,他松开了那只一直钳制着沈清弦手腕的手。
骤然获得自由,手腕处那刺骨的疼痛和麻木感更加清晰地传来。沈清弦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棱角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才勉强借助书架的力量稳住发软颤抖、几乎要瘫倒的双腿。她捂着剧痛的手腕,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
顾晏之不再看她,漠然转过身,将挺拔而冷硬的背影留给她,声音恢复了惯有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疏离,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对峙,从未发生过,而他只是驱赶了一只误入书房的飞蛾:
“滚。”
只有一个字,简洁,冰冷,不带丝毫情绪。
沈清弦不敢再有丝毫耽搁,更不敢去揣测这反常“宽恕”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深意。她深深地、带着刻骨的惊惧与一丝不甘,看了一眼那个在黑暗中如同山岳般难以撼动的冷漠背影,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屈辱、恐惧和这背影一同,深深烙刻在灵魂深处。
然后,她扶着书架,勉强支撑着虚软的身体,快步走向之前潜入时撬开的那扇后窗。幸好,之前为了以防万一,她并未将窗户完全关死。
推开虚掩的窗户,一股清凉而带着夜露寒气的晚风立刻涌入,吹散了些许书房内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也让她混沌灼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毫不犹豫地单手撑住窗沿,动作略显狼狈地翻窗而出,裙摆被窗钩刮了一下,撕裂了一道口子,她也毫不在意。
身体落入窗外茂密的竹林之中,竹叶沙沙作响。她顾不上整理衣衫,也顾不上隐藏行迹,用尽此刻所能挤出的全部力气,沿着记忆中来时的小径,向着凝香苑的方向,发足狂奔!
夜风在耳边呼啸,吹得她眼泪直流(不知是风吹还是后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冰冷的石阶硌着脚底,裙裾被路旁的花枝刮破,她都浑然不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回去!回到那个暂时还算安全的牢笼里去!
一路上,竟出乎意料地顺利。或许是因为顾晏之早已下令,或许是因为今夜府中的守卫注意力被别处吸引,她竟没有遇到任何巡夜的护卫或仆从。这反常的顺利,非但没有让她安心,反而让她心中的寒意更甚——这一切,果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吗?
终于,凝香苑那熟悉的院门出现在眼前。她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浮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反手死死关上了院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颤抖着手插上门栓,又费力地拖过旁边一个沉重的花盆抵在门后。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板,软软地滑坐在地上。全身的骨头像是散架了一般,无处不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里衣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让她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关都在打颤。
今晚的经历太过凶险,真真切切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顾晏之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又蕴含着无尽杀意与复杂情绪的的眼睛,如同最深刻的梦魇,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她。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从她踏入顾府的那一刻起,或许更早,她的身份,她的目的,她所有的伪装和小心翼翼的行动,在他眼中,恐怕都如同透明一般。他就像一只盘踞在网中央的蜘蛛,冷静而残忍地看着她这只小小的飞蛾,在精心编织的罗网中徒劳地挣扎、碰撞,而他自己,则享受着这种绝对掌控的快感。
他最后那反常的、近乎荒谬的“宽恕”……这绝不是仁慈!这更像是一种极致的残忍和戏弄!是猛兽在吃掉猎物前,戏谑的拨弄!他留着她,到底还想做什么?还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那半张图谱,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天动地的秘密,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甚至暂时压下杀意?
沈清弦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将脸深深埋入膝盖之中。无边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袭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对手太强大了,强大到令人绝望。他手握重权,心思缜密,冷酷无情,而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势单力薄的孤女,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但是……
她不能放弃!
绝对不能!
父亲母亲惨死时那不甘的眼神,沈家祖宅在那场滔天大火中化为一片焦土废墟的景象,还有那些忠心耿耿却无辜枉死的仆从……这一幕幕,如同最深刻的梦魇,日夜萦绕在她心头,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还有苏晚晴那离奇的“香杀”之谜,这一切的背后,必定有一个巨大的、需要被揭露的真相!
顾晏之以为他已经掌控了一切,将她当作笼中雀、掌中物,可以随意揉捏。但他或许低估了一颗被仇恨和求生欲点燃的心,所能爆发出的力量!她沈清弦,从来就不是什么真正柔弱可欺、任人拿捏的菟丝花!沈家以调香立世,她自幼耳濡目染,深得真传,这手技艺,或许就是她最隐蔽的武器!她还有陆九这个隐藏在暗处、或许能提供帮助的外援,尽管联系他风险极大。甚至……顾晏之对她那种复杂难辨、恨意中似乎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扭曲执念的态度,或许也能成为她可以利用的弱点!
今晚,她虽然失去了那半张至关重要的图谱,如同断了一臂,但她确认了最关键的信息——顾晏之与三年前沈家血案绝对脱不了干系!而且,他对那半张图谱的重视程度,超乎想象!这本身就指明了方向!
图谱……既然有半张存世,并且让顾晏之如此在意,那么就极有可能存在另外一半!顾晏之在找,她为什么不能找?这或许是她绝境中最大的突破口!沈家旧宅虽已成废墟,但未必没有线索残留。还有哪些与沈家交好、或者与香料行当有关的故旧,或许能提供帮助?
还有,必须尽快想办法,将今晚的发现和顾晏之已知晓她身份的这个致命消息,传递给陆九!虽然风险巨大,但她不能坐以待毙!
沈清弦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冷汗和不知不觉流下的泪水,一片冰凉。但她那双原本充满了惊惧和绝望的眸子里,此刻却重新燃起了两点微弱的、却异常坚定的火苗,那火苗深处,甚至开始闪烁着一丝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厉决绝。
金丝雀的反击,或许微弱,但绝不会停止!这场充斥着谎言、阴谋、欲望和死亡的致命博弈,她沈清弦,绝不会轻易认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要挣扎到底,直到真相大白,或者……玉石俱焚!
她扶着冰凉的门板,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摇晃着站起身。窗外,浓重的夜色依旧笼罩天地,但东方遥远的天际线之下,已经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般的光亮。
漫漫长夜即将过去,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