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眼前的容昼覆着半角傩戏面具,周遭幽光阴沉,他踱步走来,施手收了阵。

    彼时宋清晏也站起身来,与他对上了目光,他冷下脸来,“不必客套了。容昼,九婴在哪里?”

    容昼哂笑几声,“事到如今,原来宋殿下心心念念的,是要查九婴的事。”

    他稍侧过目光,见沈梧困于护阵之内,淡淡的笑意渐渐渗入眼眸,他抬高了声,“两位殿下深夜造访,容某真是有失远迎。”

    他极快地伸出手,冲破钴蓝结界,掐住了沈梧的脖颈。

    合拢的指尖泛起死青,他狠狠地盯着沈梧,眸内却依旧显出笑意,他放低了声,“沈殿下,你信他么?”

    “他假模假样的帮你,只是为了利用你调查他的事,你还信么?”

    尾调的冰凉蔓延至他的手臂,窒息的冷意侵入心扉,受压的部位爆发出强烈的痛觉,沈梧四肢僵硬,无法动弹。

    似乎很满意看见她这种模样,容昼偏过头,诡动的青光笼罩成阵,抵挡着速击的暗焰。

    他一面盯着宋清晏的神情,一面慢条斯理地道:“你很在乎她?”

    宋清晏喉结滚动,忍耐许久的情绪挣脱,他背手捏起诀,顿然死火复燃,将身旁的幽光化作灰烬。

    他传送至容昼身侧,灵力上涌,一掌震开了容昼。

    那一掌内力雄浑,容昼退至几尺之外,黑衣被阻风吹拂,他捂住胸口,喷出一口血来。

    他矮下身,疯笑起来。

    “宋清晏,我从未见你有如此动气的时候。是害怕我说了实话,还是太在乎沈梧、怕她死在你面前?”

    沈梧喘着粗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软了脚步,因眩晕而站不稳。

    宋清晏伸手扶住了她,而后半揽起她的肩,他未顾及容昼的疯语,只是垂下眼,放轻了声,“没事吧?”

    沈梧抬起手,朝他摆了摆,示意无事。

    待到确定沈梧能够完全站稳,宋清晏才离了手,他转了目光。

    冷峻的眸光落在奄奄一息的容昼身上,宋清晏朝前几步,掌心又燃起赤焰。

    盖住胸口的手缓缓滑落,容昼抬起眸,见其赤焰,又泛起笑意来。

    “宋殿下,你以为,我会一直是你的手下败将么?”

    那赤焰未尽,化作灰烬的尘埃聚拢,借助燃起的焰火重生,诡动的青光再而显现,幽光渗入源源不断的魔气,萦绕在容昼身边。

    他站起身来,身后幻化无数家仆傀儡,它们瞪着素色眼珠,速度极快地吸食青光,朝宋清晏奔去。

    宋清晏稍皱起眉,伸手布出护阵将他与沈梧包围起来,却见那些傀儡正停在护阵的边缘、听凭发号施令起来。

    怎么回事——

    环绕的护阵形成完整的包围圈,原先作为屏障的暗焰化为青光,熔铸在阵眼之上。

    “也多亏两位殿下苦心孤诣,才好让我借助两位的神力培养出这么多耐用的家仆来。”

    他弯起眼睛,缓步在那护阵之外,与宋清晏对上了目光。

    “宋殿下,您不是要查九婴么,那么就在我这里和沈殿下好好探查罢。”

    他转过了身,背影愈加模糊。

    包围着的护阵猝然崩塌,后院也燃起大火来,焰火将他们所站之处环成椭圆形的大坑,顷刻震动起来。

    宋清晏皱眉未平,直竖指尖,想要召出什么来。

    地崩阻碍了术法,那大坑的边缘即将崩裂。

    “宋清晏——”

    沈梧伸出手来,想要抓住宋清晏的衣袖,碎石滚落,巨大的冲击袭了过来,她还未反应,便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刺骨的地寒侵入百骸,暗涌的水流依地势蜿蜒,最终聚成水洼。

    阴冷的坑洞又潮又湿,溢出水洼的暗流淌了下来,几滴正巧溅落指尖。

    意识逐渐回笼,渗入五脏的寒冷激起颤动,躺在石板上的沈梧渐睁开了眼。

    天旋地转,晕眩感还未消退,她稍缓片刻,才捂着脑袋半坐了起来。

    环顾四周,坑洞内潮湿异常,方才漫出的暗流凝作了泛起裂纹的琥珀,正悬在半空,欲落不落。

    微光透过狭窄的石缝斜了进来,成了坑洞里仅剩的光线。

    她垂下眼,发觉这白光仅聚在身下,周遭漆黑一团。

    她忽然惊醒过来。

    密麻的恐惧袭了上来,手脚更为冰凉,她试探性地喊道:“宋清晏?”

    又是一片死寂。

    她的胸膛上下起伏,深呼了一口气,想要将这独身的恐惧压下。

    仅剩的理智拉扯着她的神经,她想要冷静下来、至少这一刻,要冷静下来——

    身后的黑暗燃起了暗焰,接连不断地冒出头来,继而越聚越多,环成一片,她的周遭亮了起来。

    摇摇欲坠的泪水叠起光来,她怔在原地。

    宋清晏披着鹤氅紫袍,从黑暗内缓步绕行,见沈梧红着眸抬眼见他,也稍愣了神。

    他倾下身,抬手极其轻柔地拭去了她落下的泪痕。

    “怎么哭了?”

    沈梧抬着头,透亮的眸光闪烁。

    “我惧黑。”

    宋清晏垂下眸,殷红又渐爬耳畔,“我来晚了,对不起。”

    “不用道歉,”沈梧缓和着情绪,语气笃定几分,“不必如此,你应当这样做。”

    游离在这几日之间的话全部倾泻而出,“你应当揭短、应当什么都不顾,不应助我如此,我会一直拖累你,就像今天这样。”

    有些讶然她说这样的话,宋清晏定定地看她,彼时淌在掌纹内的泪水也冷冽起来。

    “沈梧,”他极为认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是你这样想,还是因为容昼的话?”

    眼眶内的湿润早已干透,只剩下细微的灼痛,她有意识握紧了拳,指痕印在了掌心之内,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面对她的心,要面对她的心,宋清晏的话也正提醒着这一点,可她依旧迟疑着。

    该怎么说,要该怎样说、是说她并非“沈梧”,还是说她完全没有能力应付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这些她无法掌控的事情,就如同她的命运。

    可她不能说、不能这样说,也不能这样做——

    “我不知道。”她这样坦白地道。

    她敛起了目光,“我不知道,”她的声调愈放愈低,“可这是事实。”

    “若并非有我,你也不会被困于此,若并非有我,你也不会卷入这样的漩涡。”

    “只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这样想么?”

    宋清晏停顿顷刻,又放低目光,细致地关注着沈梧变化的神色。

    “若并非有你,我依旧会被困于此,也依然会卷入深潭,或许并非在此,但天意注定。”

    他的语气渐为严肃起来,伴着周遭暗流涌动,沈梧能够清晰地听见水流的声音。

    “所以,你于我,并非累赘。”

    宋清晏一字一句道,又转了话锋,“但不仅如此,并非累赘,也并非软肋。”

    “你听明白了么?”

    他放下手来,也渐渐恢复以往神情,依旧平淡如水,可动作却依旧轻柔,他探起沈梧的脉搏。

    跳动的脉动流淌在他的指尖,而他的话,荡在他们两人之间。

    两人默契地沉默下来,相视无言。

    待到涌动的暗流静止下来,沈梧才哑着声,暂停了这话题,“我听明白了,宋殿下。”

    “调整好了?”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沈殿下从前不像是问‘怎么办’的人。”

    “那从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以前曾有所耳闻,听说这位仙界的沈殿下,是位雷厉风行、不顾儿女情长的人。”

    “是这样么?”

    她总觉宋清晏话中有话,却轻易无法分辨,她盘起腿坐在高处的假石上,目光放空,无意识拂动起来。

    “殿下不信我?”

    宋清晏也揽起长袖,盘腿坐在低处打坐。

    “不是不信,只是人言可畏,不得不反复分辨,孰是孰非。”

    “若是非善恶界限模糊,假作真时真亦假,殿下又应当如何分辨?”*

    又是并非意料之内的话,沈梧游离的意识清晰起来,她念着宋清晏的尾声,在脑中过了一遍。

    “若善恶不辨,又何必分辨真假呢?”

    宋清晏泛起笑意来。

    “眼下沈殿下大概是清醒几分了,可以谈及当前处境了。”

    听他戏言,沈梧欲追,却最终止步于此,她略微思忖,问道:“我一直有疑,容昼的话中,有几分真假?”

    “殿下指的哪一部分?”

    “他如何探知我们早已潜入宅院,还有,他什么时候借你我神力?”

    “我想这同归一类,”宋清晏沉吟片刻,缓缓道来,“或是殿内感应,又或许更早,那时他止步经过的时候,听见了你的心跳。”

    “若是后者,便是说这院中并无活人了。”

    “但我想,又或许另有隐情,”宋清晏稍皱起眉,“他那时身披黑衣,周遭幽光异常,又伴着青光,如若被召,大概在纵棋之人那里得了灵力。”

    “谈及此,我还有一问,手下败将,他败于你?”

    沉稳的青眸内泛起涟漪,一瞬的波澜起伏,宋清晏欲言又止。

    沈梧见他神情,“不便透露的话,那我问你,他是谁?”

    “既然如此,”宋清晏垂下的眼眸抬了起来,“那么我问,殿下,你是谁?”

    他的目光直率而敏锐,将她的眸底透穿,仿佛一切谜底都将被看清。

    沈梧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为何如此发问?”

    “因为这也是同一类的问答,殿下与我都心知肚明,有些事端,无法被轻易挑起,也无法被轻易解释,不如作罢。”

    沈梧语气稍顿,“你依旧在试探我。”

    宋清晏神情不变,不可置否。

    “那么另有一事,据他所言,你一直在调查九婴的事。”

    “是,且殿下与我同做。”

    “那么这句话是真。”

    “是。”

    “那是否信你,是真是假?”

    “全凭殿下心意。”

    宋清晏的话滴水不漏,正如上一瞬他所言,并非累赘,也并非软肋。

    沈梧的心揣测着他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起来。

    若要信他,那便剖析心意,全盘皆出,若不信,便分崩离析,再无瓜葛。

    可惜从来抉择都是如此,惧怕悔棋,也惧怕择错。

    似乎看出她的迟疑,宋清晏移开目光,垂下的睫羽镀过一层阴影,“殿下也不必多虑。”

    “正如殿下所言,是非之前是善恶,既善恶未出,又何谈是非呢。”

    “那么九婴,是你入局的目的?”

    沈梧转了话锋。

    “或是起点,也是终点,但并非目的。”

    “那么你要调查的事,是什么?”

    “我要溯善恶因果。”宋清晏淡然处之。

    “溯善恶因果,”沈梧斟酌着他的话,继而又借他之口反问,“那么宋殿下,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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