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尘提着斩邪剑,转身走出首司的值房。天色尚早,他准备先去最近一家报案的受害幼童家中查看情况,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
然而,他刚走出玄都司那气势不凡的黑漆大门,目光却顿住了。
只见玄都司大门旁,那面守一两仪宫器师亲手所铸,专门用来鉴别妖邪的鉴天镜下,正站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在玄都司门口徘徊不定。
谢无尘自小在守一两仪宫长大,山中多是清修之人,衣着朴素。后来下了山,入了玄都司,也依旧记不住女子样貌。
但是。
那身衣服!那色彩斑斓如同把朝霞和彩虹一股脑儿披在了身上的花里胡哨乱七八糟的衣裙,他化成灰都认得......!
四年前,在青要山,那个救了他,又自称是仙女的妖女。
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城中幼童失踪案,与她有关?还是说,她是来找他报复,或者...另有图谋?
而且......四年过去,她的面容身貌...毫无变化.......
虽然离得远...
谢无尘本身也脸盲...
但他就是笃定。
刻板印象和无数念头瞬间涌入谢无尘的脑海,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遇到了天敌的猎豹。他握紧了手中的斩邪剑。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隐在门廊的阴影里,一双清冷的眸子死盯着玉腰奴。他在等。
玄都司门口的镜能照出一切妖邪的本相。只要她敢从镜子下面走过......
玉腰奴似乎下定了决心,她理了理那身过分鲜艳的衣裙,深吸一口气,抬脚,迈步,径直朝着玄都司大门走去,不偏不倚,从那面古朴的照妖镜下,大喇喇地走了过去。
谢无尘屏住了呼吸,握剑的手因为用力,指节泛出青白色。他等待着镜光闪烁,等待着妖气迸发,等待着那女子露出狐尾,猫耳或者其它什么精怪的特征.....然后一剑刺穿她心口。
一秒,两秒......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冒出任何不该有的东西,没有一丝一毫的妖气泄露。她就那么坦然地带着点这衙门修得还挺气派的表情,走了进去,消失在玄都司的门内。
“哐当——”
一声轻响,是斩邪剑从谢无尘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青石板地面上的声音。
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怎么会...没有现形?
那鉴天镜乃是守一两仪宫上代器师所赠,还在宫中便法力高强,从未出过差错。可她...她明明就是妖!
“谢司玄,您的剑。”旁边一个路过的同僚好心提醒,弯腰帮他捡起了剑,递还给他。
谢无尘缓缓地,几乎是机械地接过剑。
谢无尘看了眼鉴天镜。
这镜子若没坏,那么.....那妖女身上必定有隐藏气息的法宝。
谢无尘立即看向玄都司内部,不好!
随即快速隐匿身形,跟踪在玉腰奴身后。
......
晨光熹微中才离了宫门,不过几炷香,内廷特有阴柔气息的传唤便再次抵达锦王府。陆淮序端坐在轮椅上,听着秦墨低声禀报,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已掠过无数念头。
清晨的朝会并无异样,此番单独召见,绝非寻常。
“可探听到什么?”他今日一身玄色朝服,其人面容如玉,沉静白皙得如同山巅新雪。鸦羽般的长发被玉冠束起,一丝不苟,指尖在轮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
秦墨摇头,面色凝重:“宫里的口风很紧,只说是陛下想念王爷,欲手谈一局。但属下觉得......恐与二皇子近日频繁入宫有关。”
二皇子陆淮远。他这个二哥,表面温润贤德,背地里的小动作却从未停过。是了,前几日他手下的临江仙刚截获了二皇子门下官员与地方藩王暗中往来的密信,虽未直接呈报,但想必是走漏了风声,被他这个好二哥反咬一口?
心中盘算着各种可能,面上依旧是那副病弱的模样,由秦墨推着,再次踏入那重重宫阙。
御书房内,长生香的气息比往日更浓郁。老皇帝并未坐在龙案后,而是临窗设了一方棋枰,正自己与自己対弈。见陆淮序进来,也只抬了抬眼皮,淡淡道:“子迟来了,坐。陪朕手谈一局。”
“儿臣遵命。”陆淮序操控轮椅在棋枰对面停下,姿态恭敬。
棋局伊始,皇帝落子如飞,看似随意,却步步带着无形的压力。陆淮序则谨小慎微,每一子都思索良久,落下的位置中规中矩,既不显锋芒,也无意争胜,只求一个稳字。
“子迟这棋风,倒是越发沉稳了,”皇帝拈着一枚黑子。
“只是过于沉稳,难免失了锐气。想当年你未伤之时,于棋道亦是杀伐果断,令朕欣慰。”皇帝突然想起,五年之前,他的这个儿子可谓是意气风发,各大士族都来巴结,当年为他订下了侯府的亲事,当时怜他失势,并未作废婚约,如今看来不见得是件好事。
陆淮序垂眸,语气落寞:“父皇谬赞。如今儿臣身有残缺,心气自然也散了,只求安稳度日,不敢再有争胜之心。”
“哦?只是求安稳?”皇帝落下黑子,吃掉陆淮序一片白子,语气听不出喜怒,“朕听闻,你那临江仙,近日倒是颇为活跃。”
陆淮序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父皇,不过是按例巡查,处理些上不得台面的琐事,为父皇分忧罢了。”
皇帝不再言语,只是专注棋局。书房内只剩下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陆淮序能感觉到那道看似浑浊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
终于,在一子落下,将陆淮序的白棋逼入绝境后,皇帝撂下了手中的棋子,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他抬起眼,目光如炬,不再绕圈子:
“子迟,朕今日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与你那王妃,永宁侯府的二小姐,相处得如何?”
陆淮序心头一跳,沈清萤?怎么会扯到她。
他斟酌着词句:“回父皇,沈氏...性情温婉,与儿臣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皇帝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朕怎么听说,她今日回门省亲,好生张扬!整整十四箱金银珠宝,招摇过市,引得满城议论!更有人禀报,你竟派了三名好手,暗中保护?”
陆淮序袖中的手瞬间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心中怒意翻涌,恨不能立刻回府将那女人掐死。
他强压下翻腾的怒火,脑中飞速运转。皇帝此举,意在敲打他是否与永宁侯府勾结过甚。他必须撇清关系。
陆淮序抬起头,脸上露出无奈与坦然:“父皇明鉴。儿臣与侯府并无深交,与沈氏更是父皇赐婚,谈不上什么感情。至于那十几箱财物...实是苏太妃怜她年幼,又顾及王府颜面,私下添补。儿臣也是方才知晓。”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自嘲,赶紧撇清关系:“那三名人士,也并非保护,而是...儿臣派去监视的。毕竟沈氏身份微妙,儿臣不得不防,不过手下办事愚钝,倒叫父皇见笑了。”
皇帝眯着眼打量了他片刻。良久,才缓缓道:“没有便好。子迟,你需记住,你如今掌管临江仙,是为朕分忧,是为朝廷办事。朕最恨的,便是结党营私,拉帮结派。若让朕发现你有二心,或是借临江仙之便,行不轨之事......”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这临江仙,朕随时可以收回,予他人掌管。”
字字如刀,敲打在陆淮序心上。
他深深低下头,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声音恭敬无比:“儿臣谨记父皇教诲,绝不敢有负圣恩。”
“嗯,去吧。”皇帝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回棋局,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涌动的对话从未发生。
陆淮序操控轮椅,缓缓退出御书房。直到离开了皇宫,坐回自己的马车,他脸上那副恭敬温顺的表情才瞬间褪去,只剩下暴雨来前的平静。
“秦墨。”他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渗人的寒意。
“属下在。”
“去鬼市,寻一种西域传来的慢性毒药,名相思子。”陆淮序淡淡道,“无色无味,入水即融,服用后不会立刻毙命,只会让人日渐虚弱,如同染了风寒,缠绵病榻,数月后方才灯枯油尽。记得,要处理干净,莫留痕迹。”
秦墨心头一凛。
垂首领命:
“是。”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不紧不慢地行驶,陆淮序单手支着头,闭目养神。刚从宫中出来,他有些疲惫,偏生车窗外飘来的闲言碎语,像夏日的蚊蚋,直往他耳朵里钻。
“听说了吗?锦王府那位新王妃,出嫁前就不安分...”
“可不是,永宁侯府的下人都在传,这位二小姐夜里总是不安生,时常偷偷溜出去,也不知是去会哪个情郎...”
“啧啧,难怪永宁侯急着把她嫁出去,还是个替嫁的...”
陆淮序缓缓睁开眼。
回到锦王府时,天色已近黄昏。陆淮序刚下马车,苏太妃身边的老嬷嬷便迎了上来,说太妃请王爷和王妃去前厅一同用晚膳。
陆淮序面无表情地应了。
前厅内,苏太妃已端坐主位,见到陆淮序独自一人,不由得问道:“子迟,清萤呢?怎未同来?”
陆淮序还未回答,厅外便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沈清萤鬓角微湿,脸颊泛红,气息有些不稳地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孙媳来迟,请太妃娘娘恕罪。”
苏太妃见她这副模样,关切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清萤抬起脸,眼神清澈,带着委屈后怕:“回太妃,孙媳的马车行至半路,车轴突然断了,险些惊了马。孙媳无法,只得步行了好远,才寻到人帮忙......”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皱巴巴的黄布平安符,双手捧到陆淮序面前,语气真挚:“夫君,这是我今日特意去寺庙,一步一叩,诚心为你求来的平安符,只盼你身体安康,诸事顺遂。”
陆淮序看着那廉价的甚至边角都有些开线的平安符,再听听她这番鬼话,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马车坏了?步行好远?怕是有鬼......不管她是回去复命还是暗中筹谋,都留不得了。
陆淮序面上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连手都未曾抬起,丝毫没有接过那平安符的意思。
沈清萤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点真挚也差点没挂住。才从俟那里学到的苦肉计,为何没用?
苏太妃看着孙子这副冷淡样子,又看看孙媳那黯然收回手,小心翼翼将平安符揣回怀里的模样,心中又是着急又是无奈。这孩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她叹了口气,打起圆场,柔声道:“好了好了,人没事就好。清萤有心了。”她看着眼前这对貌合神离的小夫妻,想了想,开口道:“过几日便是上阳花灯节了,届时安平公主也会与民同乐,与民同庆。你们二人,必须到场,也好让外人看看,我锦王府亦是和睦美满。”
陆淮序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刚想借口推脱,苏太妃却已不容置疑地定了下来:“此事就这么定了。”
晚膳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沈清萤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只想赶紧溜回她的锦瑟院,继续研究话本子。
然而,她刚回到院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陆淮序身边的侍卫便出现在院门口,声音冷硬:“王妃,王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又去书房?
沈清萤一听这话,更是烦躁。还有完没完了!
她恨不得现在就直接死遁上天算了,但想想还没找到玉腰奴,还没搞清楚这王爷和那些妖物的秘密,只得强行安耐住自己。
“知道了。”她深吸几口气,这才脚步沉重地朝着那座压抑的书房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