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将马车停在了一处隐蔽的树影下。
沈清萤悄无声息地下了车,对车夫道:“在此等候。”
说完,她身形一晃,远远缀在了那对可疑夫妇的身后。
“哎哟......我的姑奶奶。”车夫欲哭无泪,他活了大半辈子,也跟过不少贵胄干过坏事,所以啊,
他心里当然有鬼!这这在乱葬岗,要不是他看不见,他猜测,自己周围一、一定有非常多的鬼挨着他呢!
沈清萤收敛了周身所有的气息,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脚步轻盈如猫,踏在地上,不发出丝毫声响。
那对夫妇显然对这条路极为熟悉,七拐八绕,穿过几条狭窄肮脏,污水横流的巷弄,最终钻进了一处破败院落。这里已是上阳城的贫民区,房屋低矮歪斜。
院落没有门板,只用一块破烂的草席勉强遮挡。夫妇二人警惕地回头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跟踪,这才迅速掀开草席,闪身进去。
沈清萤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院墙旁一棵半枯的老树,借着枝叶的掩护,向内望去。
院子不大,杂草丛生,仅有一间低矮的土坯房,窗户用厚实的油毡纸封着,密不透风。但此刻,那油毡纸破了一个小洞,隐约有微弱的灯光透出。
透过那个小洞,沈清萤看到了令她心神俱震的一幕。
屋内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摇曳。那对夫妇将怀中已然不再挣扎,不知死活的孩子放在铺着干草的破炕上,然后,两人竟齐齐转向屋子的另一个角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而在那个角落里,背对着窗户,静静地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看身形,不过三四岁年纪,穿着一身不合体的、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头发枯黄。
“宝...宝儿...”那男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这个...这个给你...求求你,别再...别再去找别的了...爹娘...爹娘真的受不了了...”
那妇人也磕着头。
宝儿?这就是那对夫妇口中呼唤的名字?他们竟对着一个孩子下跪哀求?
就在这时,那背对着窗户的幼童,发出了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啜泣声。他一边哭,一边缓缓抬起小手,撩开了自己颈侧的衣领。
借着昏暗的灯光,沈清萤看到,那幼童裸露出的脖颈和肩胛皮肤上,布满了大片大片青黑色的类似淤伤的痕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那对夫妇看到这些伤,脸上露出痛苦和不忍的神色,仿佛心都被揪紧了。
“宝儿乖...是爹娘没用...让你受苦了......”妇人泣不成声,膝行着将炕上那个昏迷的孩子抱过来,小心翼翼地递到那幼童面前,“这个....这个你快吃......”
男子也连忙道:“对,对!快吃......”
看到这里,沈清萤心中那点对人贩子的猜测被彻底推翻,取而代之的是寒意。
而且,那幼童身上的伤......
沈清萤凝神,将仙力汇聚于双目,再次仔细看去。这一次,她看得分明,那些青黑色的淤伤,隐隐流动着极其微弱的黑红色光芒,那不是伤痕,而是妖气幻化而成!
就在沈清萤看破伪装的瞬间,那一直背对着她的幼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他没有立刻去接妇人递过来的孩子,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头颅转了过来。
先是小半张侧脸,然后,沈清萤对上了一只眼睛——
一只完全没有眼白,漆黑的眼眸!
锁定沈清萤的方向。
沈清萤的呼吸瞬间停滞。
是它!那只俟!它竟然离开了.....
不!这里还处于乱葬岗的边缘!
它发现她了!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席卷了沈清萤的全身。
逃!
没有丝毫犹豫,沈清萤身形如同被惊起的夜鸟,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随即将所能调动的仙力全部灌注于双腿,朝着马车停靠的方向,如一道青烟般疾驰而去。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破败院落中,一股阴冷的妖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牢牢锁定着她的背影。但她不敢回头,将速度提升到极致,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自己急促的心跳。
马车近在眼前。
车夫正焦急地张望,见到她突然出现,吓得差点叫出声。
沈清萤一把拉开车门,几乎是跌撞着扑进车厢,声音因急速奔跑和惊惧而带着喘息:“快!回府!立刻!”
车夫被她神情吓住,不敢多问,猛地一甩马鞭。
“驾!”
马车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锦王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车厢内,沈清萤靠在车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心脏仍在狂跳。她下意识地回头,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望向那片已被夜幕彻底吞噬的房屋。
......
上阳城,一间名为玉腰奴的酒楼悄然立了三年。
这名字起得风雅别致,掌柜的更是位小美人,眉目如画,尤其爱穿色彩秾丽的衣裙,行动间似有彩蝶环绕。初时,确实吸引了不少猎奇的目光和登徒子的脚步。
然而,酒楼生意却始终不温不火。
究其原因,一来是这掌柜的玉腰奴姑娘,性子太过跳脱随性。今日推出个百花酿,明日又上个朝露羹,味道嘛,有惊为天人的,也有匪夷所思的,全凭她一时兴起。二来,这酒楼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入夜后,不接待醉汉,不接待寻衅滋事者,上阳也就夜晚兴去酒楼,这谁还愿意去?
玉腰奴当初救下谢无尘后,顺手...是工作留痕得来的玉佩,换得第一桶金,又凭借自己好吃的嘴搜罗城中的美酒和珍馐......以及那么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小幻术,总算把这酒楼维持了下来。
不过,有了安家立命的东西后,玉腰奴还是把那个玉佩赎了回来,首先呢,是那枚玉佩成色一般,残缺一角,挂了半年多还没人要,玉腰奴偶然路过,心念一起,都说斩草除根......那道士自己不仅没有杀他,还救活了,保不齐会来寻仇,也许这枚玉佩还有用。
后院深处,被她设下了简单的结界,收留着几只被人类修士追得无处可去,或是在上阳城艰难求生的小妖,一只会酿酒的老猴精,几只负责打扫消息灵通的雀妖,还有个别害羞的,只敢在夜里出来帮忙整理花草的花妖。它们皆未害死过人。
每当月上枝头,打烊之后,玉腰奴便会坐在后院海棠树下,听着小妖们叽叽喳喳说着城中的趣闻,目光总飘向深邃的夜空。
“照夜清你到底掉哪个坑里去了?我这酒楼名字都起得这么明白了,你倒是顺着味儿找来啊!”她托着腮,第一百零一次叹气。她几乎将上阳城翻了个遍,却始终感应不到照夜清,她甚至以为好友遭遇不测了。
这晚,她正对着账本发愁,这个月又没赚到什么钱,还得倒贴灵石给后院那几个小家伙修炼,
做假账吧......
不对。
做假账她也没钱啊......
不对。
一股强烈到令人心悸的妖气,从城西北方向轰然传来。
那妖气暴戾阴邪,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怨念,绝非寻常小妖。
玉腰奴没动,
“不过,这的确是四年来最强的妖气了。”
玉腰奴看着缩成一团的小妖们,感慨。
她随后就感知到了一丝熟悉的仙气。
“照夜清!”玉腰奴站起身,脸色骤变。
四年未见,照夜清怎么会和如此凶戾的妖物扯上关系?还动用了仙力?她难道不知道在人间肆意动用仙力的反噬有多严重吗?
担忧和焦急瞬间淹没了她。玉腰奴身形一闪,化作一道几不可查的七彩流光,朝着妖气传来的方向疾射而去。
越靠近城西北乱葬岗,那股妖气便越是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玉腰奴只觉得心口发闷,体内仙力好像陷入了泥沼。
她停在距离乱葬岗尚有百丈之遥的一处屋檐上,面色凝重地看着那片被浓重妖雾笼罩的区域。以她如今被此界规则压制,仅比凡人强上些许,贸然闯入,别说救照夜清了,恐怕自己都得折进去,给那妖物加餐。
怎么办?
倏忽,玉腰奴看见一道熟悉的绿影飞快地逃窜......照夜清...!但就在她观察局面的时候,照夜清已经逃得没影,而俟停止了追杀。
玉腰奴看看照夜清消失的方向,又看看俟妖,一阵胆颤......虽然得知好友还没死,的确皆大欢喜...但她不敢越过乱葬岗去追寻,她化身流光,曲线绕道追去。
果然,已经没影了,玉腰奴立在屋顶,静静感受了半天也没感受到仙力波动。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平日里来酒楼喝酒的小妖们提过一嘴,上阳城中,有个叫做玄都司的衙门,专司调查那些官府不便明说,可能与妖鬼精怪有关的诡案奇闻。
想到这里,玉腰奴不再犹豫,转身便朝着玄都司的方向而去。
......
近半月来,城内接连发生了数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夜食小儿脑诡案。受害的皆是三五岁的幼童,都是在夜晚于家中莫名失踪,家人寻遍不得,第二日却发现孩子倒在自家门口或附近巷弄,眉心处都有一个细小的孔洞。
官府起初严密封锁消息,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流言如同长了翅膀,在茶楼酒肆、市井街巷飞速传播,越传越邪乎。有说是专食小儿脑髓的精怪作祟;有说是修炼邪术的妖道所为;更有甚者,联系到近年天象异常、边境不稳,将其渲染为天降灾殃的征兆。
人心惶惶,尤其是家中有幼子的人家,入夜后便紧闭门户,甚至请来符箓,悬挂桃木,仍觉不安。京兆尹府衙前的鸣冤鼓,近几日已被忧心忡忡的百姓敲响了好几次,恳求官府尽快捉拿元凶,还上阳城一个安宁。
玄都司内。
谢无尘看着手中刚刚送来的卷宗,眉头紧锁。卷宗上记录着近日来令上阳城人心惶惶的小儿失踪案。已有多名三五岁幼童在夜晚离奇失踪,次日被发现于家门口,面色青紫,眉心一点朱砂似的红痕,经仵作查验,脑中竟是空空如也。
“剖尸发现脑中空空......”谢无尘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清俊的脸上覆盖了一层寒霜,被眼睫覆盖的眼神看不明切。
他断定是妖魔作案。
只有那些邪祟妖物,才会用如此残忍诡异的手段,戕害幼童,食人脑髓!
他起身,拿着卷宗径直去找玄都司的首司。
玄都司虽名义上掌管天下妖邪之事,但成立时间尚短,成立前,仅仅只是为皇帝寻求仙方妙丹的机构,内部人员构成复杂,有略通符箓的半吊子道士,有擅长辨识草药,调制解毒丹的药师,甚至还有几个据说是从江湖上招揽来的奇人异士,真正有道行在身的,凤毛麟角。而谢无尘这个前守一两仪宫的真传弟子,在其中便显得格外扎眼。
四年过去,谢无尘凭借着扎实的道法根基和斩妖除魔时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倒也积累了不少功绩。只是他性子冷,不善交际,一心只扑在斩妖上,对司内那些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派系倾轧,依旧如同雾里看花。
“首司,”谢无尘将卷宗呈上,声音冷冽如泉,“城中幼童接连遇害,手法诡异,绝非人力所为。属下断定,乃妖魔作祟。请首司准许属下调用司中寻妖罗盘、缚妖索等法器,今夜便去追查此妖,务必将其诛灭,以安民心。”
首司是个面团似的中年人,姓赵,此刻正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吹着浮沫,另一只手盘着核桃。他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年轻人,心中暗自点头。这谢无尘,能力是有的,就是太过耿直,不懂变通。
“嗯,无尘啊,你的判断,本官自然是信得过的。”赵首司放下茶杯,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此事影响恶劣,陛下也已关注。你既有此心,那这重任,就交予你了。”
他顿了顿,从身后的兵器架上取下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递给谢无尘:“虽说法器...呃,前段时间被临江仙借走了,不过,此剑名为‘斩邪’,神兵利器,锋利非常,予你防身。”随即,他压低了声音,特别嘱咐道:“不过,无尘啊,此次办案,有一点你需谨记——若能活捉,务必活捉!”
谢无尘接过剑,无法器也无妨,他自有法术也可寻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首司,此妖凶残,戕害幼童,为何要活捉?”
赵首司叹了口气,一副你还是太年轻的表情:“你啊......想想临江仙!若是这妖物死了,死无对证,这查明真相安定民心的大功,说不定又要被他们寻个由头揽了去!我们玄都司,总不能一直替他人做嫁衣吧?活捉了妖物,押回司中审讯,这功劳,才是实实在在的,明白吗?”
谢无尘眉头蹙得更紧。他不懂为什么斩妖除魔还要考虑功劳归属。妖,害人,便该杀。这是他从小被灌输的理念,也是支撑他道心的基石。但首司之命,他不能违抗。
他静止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明白了。”
“好,去吧,小心行事。”赵首司满意地挥挥手。旁边司玄出声道:
“首司,我玄都司什么时候有这斩邪剑了?”
赵首司左手指着右手的盘核桃,用你也还是太年轻的表情说道:“和这核桃一样,看着老,其实也就两文钱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