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装

    京都郊外,密林深处,一角白墙红瓦于葱郁枝叶间若隐若现,偶有白鸽掠空而过,更添幽深静谧之感。

    近观之,此处似是一处寻常寨院,独门独户,正门高悬一匾,上书“甘苦泉”三字。踏入其中,方知别有洞天——前院竟是一处广阔的药材晾晒场。高低错落的竹架上铺满各式药材,望去宛如另一片精心培育的茂林,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植物香气。身着统一青色襦裙的晾药娘子们穿梭其间,悄无声息,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绕过抄手游廊步入后院,景致豁然开朗。只见桥廊相衔,奇石点缀,一泓清池碧波微漾,围以白石栏杆。池上小亭翼然,清幽雅致。这一池活水,皆源自竹林掩映处那一隙汩汩涌出的清泉——正是常家世代守护的“苦甘泉”。亭中,两位公子正在品茗,正是常昀与七皇子赵聃。

    “近日官府的打压一阵风似的撤退了,长生库的风波逐渐平息,咱们小报的市场又逐渐活跃起来了。”常昀喝了一口茶,想着与《内探录》的比拼。

    “临安府近日忙着准备郊祀大典,顾不得别的了,正是那些艰难小报喘息之际,我们也是时候将关闭的售卖线重新开启了。”赵聃认为时机到了,可以恢复全面运作了。

    常昀点头,不由想起容南兮,心想不知《内探录》作何应对。

    此时,一名中年男子匆忙来到亭下,恭敬揖首禀报:“公子,殿下。经连日详查与线人密报相互印证,已可断定,此次拨发的赈灾粮饷与边境军储粮,确系遭董家勾结贪墨。赈灾之粮已被偷换为霉烂陈谷,而运抵各营的军粮,守将多未及细验便收入库中。属下已派人暗中潜入查验,那麻袋之中……竟尽是沙石充数!”

    “啪!”赵聃手中折扇重重拍在案上,霍然起身,“朱贼子!好大的狗胆!连军储粮都敢动!如今边关局势吃紧,万一战事骤起,他难道要让将士们空腹嚼石子吗?!”

    常昀剑眉紧锁,眸色沉如寒潭:“事不宜迟,今日必须出手。连日来,弹劾此事的奏折皆被中途拦下,即便侥幸呈送御前,恐怕也难有结果。”他转向那中年男子,语气稍缓:“石浩,辛苦你了。”

    “公子言重,分内之事。”石浩深深一揖。

    “如今宰相之权被左右执事架空掣肘,那朱执事更是手眼通天,多少奏章根本到不了父皇眼前!这朝堂之事,几成朱家的一言堂!哼!”赵聃越说越气,一拳砸在亭柱上,满面愤懑。

    “陛下设执事之位,本为分宰相之权,如今正值改制过渡,圣心难免偏向执事一方。”常昀语气冷静,“你还是年少气盛,捶打我家的亭柱徒耗气力。走吧,带你去掀起一片……舆论的浪潮。”

    “呸!本王只比你小十个月而已!你才年少气盛!”赵聃翻了个白眼,脚下却不停,紧随常昀大步离去,石浩亦无声跟上。

    三人一行步入书房,径直绕至左侧屏风之后。只见此处整齐摆放着许多插满画卷的竹篓,看似寻常。石浩侧身上前,握住其中一卷竹画,熟练地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只听机括轻响,墙面悄然侧移,现出一道暗门。

    门内是一间方寸密室,仅设一榻数椅,陈设简单。石浩走至一方檀木椅旁,伸手在椅底某处一按,“哗”的一声轻响,对面墙体再次洞开。三人步入其内,竟是一架以精铁打造的升降悬梯。石浩摇动一侧滑轮把手,悬梯便缓缓沉降。

    降至第一层,浓郁油墨气味扑面而来,伴随“乒乒乓乓”的金石敲刻之声。但见两排宽二尺、长十余尺的硕大长案两边,满是忙碌的工匠,一刻拓,一印刷,分工明确,秩序井然。悬梯未停,继续降下第二层。

    三人步出悬梯,进入外间。此间布局恍若学堂,数十张书案排列整齐,笔墨纸砚俱全,零星坐着几位文士正伏案疾书,神情专注。常昀等人并未打扰,悄声进入侧厅。

    直至最内的房间,常昀方驻足下令:“石浩,我与殿下在此审阅样报。你即刻将此事安排下去,明日清晨,我要见到成效。”

    “属下明白!”石浩领命,迅速转身离去。

    “喂,常叔澈,”赵聃用扇骨轻敲掌心,挑眉道,“今夜可是你新婚第二夜。首夜宿书房,次夜更甚,竟流连在外。新嫂子未免也太可怜了些吧?”

    “此处非是别处,”常昀神色不变,“我已遣人回府禀报,今夜宿在你府上了。”

    “什么?!”赵聃几乎跳起来,“你这是铁了心要拖我下水啊……”

    此时,外间传来石浩清晰沉稳的声音:“……此案所有文书凭证俱在于此,望诸位详阅。虽则案情令人发指,但属下仍须提醒:文稿务必基于实证,切勿虚妄夸大,凡未经查实之事,一概不录。”

    常昀闻言,微微颔首,面露赞许。

    “啧,石大哥如今是越发深知你的脾性了。”赵聃调侃道。

    “自然,我识人之明,向来不差。”

    赵聃立刻做懊悔状:“当我没说。”

    二人说话间,新印好的样报已迅速呈上。共计三篇:其一题为《灾民亦为人,何以腐粮赈?》;其二题为《边疆鼠患成灾,军粮危机!》;其三题为《灾粮遭贪墨,奏章屡夭折》。常昀快速浏览,眸中闪过满意之色。

    “甚好。第一篇以人道立论,唤起民愤;第二篇巧借‘鼠患’之名,可正大光明查验军粮,将偷梁换柱之罪公之于众;第三篇则直指粮案背后有黑手梗阻言路。”他当即拍板,“就以此版付印。务必在明日早朝之前,散于市井。石浩,此处交由你全权负责。殿下,我们走。”

    “真要去我那儿住?”赵聃跟在他身后,一脸不情愿。

    “我既‘好男风,不近女色’,回府作甚?”

    “可也不能净牺牲我的清誉啊!”

    “还想不想揪出那个泄露你书房秘事的‘奸细毛贼’了?”

    “……想。”赵聃眼珠一转,点头应道。

    “那就让我与你‘同宿’。”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一同消失在夜色之中。

    晚饭过后,华灯初上。

    常昀与赵聃自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下来,二人皆换了装束,身着士大夫平日闲居时穿的素色便服,混入人流之中,并不惹眼。

    东华门大街向北延伸,便是京都闻名的文人街。此处书肆林立,学堂遍布,白日里文人墨客云集,风雅鼎盛,亦是各地进奏官常驻之所。入了夜,这里非但不沉寂,反而另有一番热闹。说书馆、辩论堂、读书会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尤其是那些读书会,实则是各大大小小报探子们交换讯息、买卖新闻的汇集之地。各地进奏官手握大量一手消息,碍于官报规制无法刊发,便常藉此途径流传于市井,顺便赚些润笔银钱。

    此地最负盛名的读书会,当属“朝闻会”,背后正是《闻天下》在运作。许多士大夫愿意将消息透露于此,皆因《闻天下》秉笔直书,不畏强权,最合民意,诸多报道堪称大快人心,也为底层百姓争得不少实益,加之酬劳丰厚,自然趋之若鹜。

    赵聃熟门熟路,下意识便要朝“朝闻会”馆走去,却被常昀一把拽回。

    “今日不去那里。”常昀以扇半遮面颜,低声道,引着赵聃悄然从灯火辉煌的朝闻会馆前溜过。

    赵聃学着他的样子,蹑手蹑脚,既觉新奇又感刺激,压低声音问:“难怪今日穿戴得如此……朴素无华。我们这是要来做探子?”

    “不然如何揪出那泄露你书房秘事的‘奸细毛贼’?”常昀目光扫视着周遭林立的会馆招牌,低声道,“此处是小报探子必来之地。我们先找到《内探录》的据点,静观其变,或可顺藤摸瓜。”

    赵聃一听,顿觉常昀形象高大,竟肯为他如此费心劳力,眼中不禁流露出崇拜与感激交织的光芒。

    正走着,一阵抑扬顿挫的吟诗声传入耳中:“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两人脚步齐齐一顿,不约而同向右首望去。只见一间雅致馆舍,门额题着“闲趣阁”三字,内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定是此处了,”常昀语气笃定,“这品味,与《内探录》如出一辙。”

    “嘿,”赵聃扇骨轻敲掌心,咂摸道,“这诗有点意思,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厚颜无耻。”两人交换一个眼神,默契地走入,在后排一张圆桌旁坐下。

    刚落座,常昀便又起身,谨慎地挪到邻桌,向一位书生模样的青年搭话:“这位兄台,敢问此处可是《内探录》新闻驿?在下有消息欲出售。”

    那书生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扭过脸去,毫不理会。赵聃见状也凑过去尝试,同样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然退回。

    正当二人百思不得其解时,一个肩搭毛巾的店小二笑着凑近,一边利落地擦拭桌面,一边低声道:“二位公子,莫要白费力气了。这些酸腐文人,表面清高,瞧不起《内探录》,实则私下谁不爱看个热闹?我看二位气度不凡,不似他们那般虚伪。可是有什么消息要出手?”他嘿嘿一笑,脸上写满渴求。

    常昀与赵聃对视一眼。赵聃“唰”地展开折扇,故作从容道:“伙计好眼力。我等确实……手头有些紧。不知消息如何计价?”

    小二上下打量他们一番,面露同情:“看来二位也是清苦读书人。放心,只要消息够劲爆,银钱绝对少不了您的。”他压低声音,如数家珍,“这消息也分三六九等。后宫秘闻最是值钱;王公大臣的家事,依着官阶高低定价,升迁调遣、婚嫁丑闻皆可;但也非绝对,还得看是突发还是旧闻,时效紧要。若赶上巧宗儿,平头百姓的稀罕事也能卖出好价钱。总之——越是大家伙儿爱看的,越值钱!”说到此处,他还冲两人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那……朝堂议政、边疆战事呢?”常昀试探问道。

    “嗐!”小二一摆手,“那些不值钱!严肃板正,没甚趣味,别家小报登得多了,读者不爱看。”

    “果然只为娱人耳目,满足猎奇私欲。”常昀下意识蹙眉低语。

    小二顿时警觉,面色一沉:“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也就靠这点消息换些嚼用。怎么?只许他们高门大户做,不许我们平头百姓谈?”

    “小哥误会了!”赵聃连忙打圆场,笑容可掬,“我这位兄弟绝无此意!我们可爱看这些了,尤其爱看……”他眼珠飞快一转,信口拈来,“最爱看七皇子被强吻那篇!特别那个……”

    话未说完,店小二眼睛骤然一亮,几乎要扑上来握住赵聃的手:“兄台也是七殿下的拥趸?哎呀呀!知己啊!我也最喜七皇子了!您看他,虽是龙子凤孙,却没半点架子,浑身一股子迷之讨喜气质,给咱们平添多少乐子!”

    “对,对,讨喜,甚是讨喜……”赵聃嘴角微抽,干笑着附和。

    “你们的新闻驿究竟设在何处?”常昀强忍笑意,好奇追问。

    “《内探录》与别家不同,”小二面露得意,声音压得更低,“我们没有固定的新闻驿,更不在这假清高的地界。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皆是我们的驿站!跑堂的有跑堂的门路,我内人在公主府当差,有她们女眷的渠道。简单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内探录》的新闻驿!”

    这一席话,听得常赵二人目瞪口呆。

    赵聃用手肘碰了碰常昀,低声咂舌:“看来嫂夫人还真是……手段非凡啊。常兄,你这局比拼,我看悬乎。”

    “有人的地方,就有新闻驿……”常昀低声重复,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与恍惚,原先的轻视之心不由得收敛了几分。

    店小二见二人只顾窃窃私语,又投来怀疑的目光。赵聃急中生智,忙道:“我这儿倒有个新鲜消息——《闻天下》已向《内探录》下战书,要比拼本月销量!这消息如何?”

    “果真?!”小二瞬间激动起来,搓着手道,“这可比每年那劳什子‘最受欢迎小报’评选刺激多了!不过这消息……《内探录》上头想必早已知晓,卖是卖不出价了。但对我们底下探子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得赶紧把这风放出去,号召兄弟们全都动起来,务必助《内探录》一举夺魁,狠狠挫一挫《闻天下》的威风!”

    看着店小二摩拳擦掌、斗志昂扬的模样,常昀与赵聃面面相觑,额角似有黑线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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