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早市,热气蒸腾。豆浆油果摊前的妇人一边麻利地招待食客,一边售卖着刚到的小报。东街的福临客栈内,伙计正将一沓沓报纸分装,准备送往京都其他大小客栈。学堂必经之路旁,早起的老汉也已摆开报摊。各大府邸的信箱里,官报还未送达,《闻天下》已悄然躺入其中。今日,临安的大街小巷、茶楼学堂,人们议论的热点注定将围绕“粮食”二字展开。
天气已褪去酷暑,园中小径被晨露浸润得湿漉漉的。常昀一早回府,于大哥常峥每日必经的丰茂亭中等候。远处,小厮正在修剪枝叶,残枝断叶不断落下,无人问津,徒留一地狼藉。这凋敝之景,让常昀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仿佛预示着今日朝堂之事恐难如愿。
大公子常峥远远便望见亭中静坐的三弟,神色沉静,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坚毅。他不自觉微微弯起唇角,心下感慨,那个记忆中需要庇护的幼弟,不知何时已长成可独当一面的少年。
“三弟,”常峥步入亭中,开门见山,“如你所愿,灾粮与军粮贪墨之事今日已在朝堂之上提出。然朱执事与沈执事争执不下,互不相让。”
“朱执事自然不肯相让。若让沈执事插手调查,他的贪墨行径岂不败露?大哥,可有他法?此事多拖延一日,便是灾民与边关将士多受一日的苦,必须尽快追回粮饷。”
“今日朝堂,朱执事态度极为强硬,势在必得。你我都明白,皇上设立执事之位本为制衡父亲权柄。沈执事是父亲一手提拔,而朱执事……恰是那枚用以制衡的棋子,圣意难免偏向他。我等胜算渺茫。今日陛下仅是看在父亲面上,未作决断。明日,恐必会指派朱执事督办此事。”
“决不能如此!”常昀眉头紧锁,“我必须在此之前再寻他法。父亲与兄长既被掣肘,便该由我来分忧解难。”
“万事小心,保护好自己。”常峥面露欣慰,郑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容南兮向夫人请安后,回到贵毓堂。浣溪如常为她奉上今日各类小报,其中自然包括《闻天下》。
“朝中探子传来消息,”浣溪低声禀报,“今日廷议确涉及边疆军粮与赈灾粮贪墨一案。陛下有意派人严查,朱执事与沈执事皆争相请命,陛下并未当场决断。”
“公子借舆论之势将此事捅至御前,希冀陛下彻查。但明眼人都知此事必与朱家脱不开干系,朱执事怎会轻易让步?”容南兮浏览着报上文字,缓声道。
阅毕各报,容南兮照例处理由棣棠圃整理汇集的各类消息。此时浣纱进屋禀告:“小姐,尔思姑娘传来消息,公子已下令让《闻天下》各路探子全力搜集与粮食案相关的所有讯息。”
“他或是想寻找一个新的突破口……”容南兮沉吟片刻,起身道,“备轿,我们去棣棠圃。”
棣棠圃,坐落于临安最繁华的宸安街上,与《闻天下》苦甘泉隐匿于郊外密林截然不同,此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容南兮抵达后,径直走向温室。不久前,父亲从西京带回一种新奇的牡丹,据说同株同朵可绽粉、玫红二色,她近来悉心照料,期盼早日见其绽放。
晏尔思拿着水壶跟了进来。容南兮一边接过水壶为花株浇水,一边问道:“尔思,近日搜集朱执事的消息,进展如何?”
“自上次商议后,我们便放出风声。”宴尔思语速轻快,条理清晰,“如今每日皆有大量与朱府相关的消息传来,已分类整理成册,内容包括:朝探提供的朱执事廷议言行;省探提供的朱氏一族升迁调动、贪贿实证;以及内探挖出的府宅秘闻。此番赏钱给得足,各路探子为使浑身解数,无论在衙门、宫闱或各大府邸,皆发展了线人,几乎无孔不入。如今对朱府上下内外的了解,只怕比他们府上的总管还要透彻。”
“可有什么特别发现?”
“自然有!”尔思眼中闪过一抹光,“近期在临安声名鹊起的那位‘晚霁公子’,竟是朱执事的私生子。”
“连这都挖出来了?”容南兮挑眉,“这些探子确实该重重犒赏。如此说来,甄姑娘那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必也已水落石出?”
“正是。”宴尔思点头,“昨夜已撰文成稿。原是沈执事雅好丝竹,常于府中设宴邀友共赏,甄姑娘作为临安首屈一指的歌姬,屡受邀请。朱执事的管家曾于无意间对其妾室提及此事,他们欲诬陷沈执事与甄蕊有私,将其拘捕后企图快速屈打成招。本以为甄姑娘一介弱质女流,必不堪酷刑,岂料她性情刚烈至此,方僵持至今。”
“甄姑娘本就是一位奇女子,”浣纱在一旁忍不住补充,“不仅色艺双绝,更兼精通诗词书画,博古通今,且行事仗义疏财。平日便有各地才子慕名而来,只求一见。此事发生后,甄姑娘入狱一月未释,那些倾慕者早已按捺不住,近日接连在衙门口请愿呢。”
“既然如此,便由我们来终结此事。也好让那些少年才俊记得,是谁救了他们的‘神仙姐姐’。我愈发好奇,这位甄姑娘究竟是怎样的女子了。”
“狱中的门路已然打通,随时可去探望。”浣纱回禀。
容南兮旋即更衣乔装,前往天牢。
牢狱深处,昏暗潮湿。远远望去,一个纤细的身影蜷缩在枯草之上,衣衫褴褛,血迹斑斑。
“甄姑娘……”容南兮轻声唤道。
那身影微动,缓缓坐起身来。纵然面容憔悴,伤痕累累,却难掩其天生丽质。她发髻甚至仍一丝不苟,与这污秽牢狱格格不入。
“甄姑娘,这位是相府三夫人,特来探望。”浣纱介绍道。
“甄姑娘,久闻芳名,钦佩不已。今日冒昧前来,是想助姑娘一臂之力,洗刷冤屈。”容南兮语气诚挚。
甄蕊神情淡漠,并无波澜:“夫人何以断定甄蕊蒙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容南兮轻声吟诵。
词句入耳,甄蕊微微一怔,嘴角竟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飘向远方,似陷入某种回忆。半晌,她方轻声道:“夫人竟知这首词。”
“词品清雅高洁,心意超然物外。能作出此等词句之人,品行必然如傲雪寒梅。故此,我深信姑娘为人。”容南兮注视着她。
甄蕊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女子。只见对方眸若秋水,澄澈明净,其中流露的真诚,令人不由自主心生信任。
“甄姑娘,为何不肯屈招呢?若认了,或许仅是杖责,远比此刻所受之苦要轻。姑娘当知,若无结果,朱执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又何尝不知?”甄蕊轻轻摇头,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定,“然天下事,真即是真,假即是假。岂能为了惜此微躯,便信口雌黄,污蔑他人清白?”
看着她坚毅的侧脸和清澈坚定的目光,容南兮忽然觉得,此女子的魅力,远胜于其绝世容颜。
“甄姑娘果然名不虚传,”容南兮由衷赞道,“只恨与姑娘相识太晚。”
甄蕊本也是官宦之女,因父亲获罪而没入贱籍,沦为官妓。然她并未因此沉沦,反而凭借过人才情与仗义豁达的性情,在临安独树一帜。她知天文,解人意,善逢迎,行侠义,名动四方,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少年才俊慕名而来。约一周前,容南兮通过内探消息得知,朱执事为攻讦政敌沈执事,竟诬陷其与甄蕊有私通之嫌,将其逮捕下狱。虽沈执事常在宴席间邀请歌妓献艺,却始终以礼相待。朱执事原以为甄蕊一弱女子,稍用酷刑便会屈服诬供,不想她竟坚韧若此,一月过去,仍不肯屈招。
“时机正好,此事或可助常昀一臂之力。”容南兮走出牢房,对浣溪、浣纱吩咐道,“即刻安排,将朱执事诬陷沈执事、并对甄姑娘滥用酷刑之事,作为今日《内探录》重点刊发。内探们辛苦了这么久,是该论功行赏了。”
“小姐,救甄姑娘和帮助公子……有何关联?”浣纱一脸困惑。
“你何时才能长进些?”浣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陷害甄姑娘的是谁?不就是朱执事吗?将此事公之于众,重挫他的声望与气焰,沈执事在朝堂之上岂不就更占优势,更易接下查案之权?”浣纱眨着眼睛,努力消化着其中的关联。
“哦……就你聪明!”她恍然,随即嘟起嘴嘟囔道。
容南兮与浣溪相视,无奈一笑。
《内探录》不仅在内容上别具一格,发行时间亦与众不同。别家小报多为清晨发行,它却选择在傍晚问世,内容也更适合晚宴闲谈、茶余饭后、纳凉消暑时探讨。临安百姓也已习惯在晚膳前取阅《内探录》,为一夜的谈资做好准备。
“替我包一束百合,一束牡丹。浣纱,你留在此处督促,直至小报如期发行。”
“是,小姐放心!”浣纱立刻应声,斗志满满,“甄姑娘那般可怜,我们定要为她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