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那人也姓郜。
车队走远了,郜延修回看了自然一眼,“想知道他是谁?”
自然说不想知道,“我只是觉得,他和你有几分像。”
郜延修一笑,“可不是吗,一个爹生的,怎么能不像。”
她这才知道,那是辽王郜延昭,已故庄献皇后的儿子。
当今官家先后册立过三位皇后,庄献皇后是原配,自然的姑母庄惠皇后,已经是第二任了。可惜两位皇后的寿元都不长久,庄献皇后二十六岁过世,姑母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官家连着失去两位皇后,常觉得自己克妻,后位悬空了五年,才重又册立了关西节度使的女儿李令圭为皇后。
都是皇后的儿子,都是失去母亲的皇子,本以为他们之间关系应当很密切,结果连大大咧咧的自心都看出来了,“你们不熟吗?辽王见了你,连笑都没笑。”
郜延修一哂,“谁说是兄弟就要相熟?齐王郜延茂是他同胞的哥哥,人家有亲哥哥,和我只是点头之交。”
这就有些好笑了,明明也是亲兄弟,却混成了点头之交。不过好像也是人之常情,像谈家七个姊妹,真正贴心的,也只有一两位。
闲逛了这么久,天色快要暗下来,不能再耽搁了,赶忙驱车赶回了谈宅。
到家的时候,各院请安的人都进了葵园,老太太想留外孙吃晚饭,因为女儿没了,留下这唯一的孩子,总让人觉得十分不舍。
郜延修迟疑地朝外看看,“晚间太保要来计省审核账目,我怕回去晚了赶不上,又被他一状告到官家跟前。还是早点回去吧,吃饭的事不急,过两天我再来,好好陪陪外祖母。”
如此也没办法,老太太只好把他送到门前,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办差要仔细,账目要核对再三,宁肯慢些,不能贪快,记着了?”
郜延修说是,拱拱手请外祖母回去。自己加快步子,往大门上去了。
朱大娘子看他去远,笑着说:“君引也怪不容易的,那回官家在朝堂上给他分派差事,听得官人和大伯汗涔涔,不明白怎么想起让他核账。”
老太太说:“这叫一个猴儿一个栓法,他自小马虎,让他争斤掐两原地转圈,可以磨砺他的性子。”说着转头问自然,“真真,先前在益王府上,遇见事儿了吗?”
自然说没什么,“有个自称盐铁使家公子的人,非要结交,好在表兄及时赶到替我解了围……”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燕小娘搭腔:“盐铁使,那可是肥缺,家里可以无金,灶上不能无盐。农户的农具要用铁,军中的武器锻造也要用铁,别看官阶不高,却连各军节度使都得让他几分面子。”
老太太听罢,低头吹了吹茶,没有理会她。
燕小娘却觉得自己很有远见卓识,对自然道:“人家想攀交,结识结识也没坏处。”
谈临川的正室娘子谢闻莺看出老太太脸上的不悦了,轻声制止燕小娘,“好了,别说了。”
燕小娘本来就心高气傲看不上谢氏,被拂了面子不服气,“我也没说错啊,能上益王府赴宴的,哪来等闲之辈。”
自然必定不会反驳,要是详尽解释一番,被这燕小娘知道,那还得了!便抿唇笑了笑,掖着手不说话了。
老太太自有她的章程,“京官门第的教导,和外放的官员家不一样,话不投机,往后远着点就是了。”
她们说了半天话,老太太这时才看见东府几个女眷心事重重的样子,奇道:“大娘子,你们这是怎么了?两个孩子参宴回来,也不打听境况。”
李大娘子见点了名头,赶紧堆起笑,“这不是听五姑娘的故事吗,也深觉老太太说得对。”顿了顿道,“老太太,我心里确有一桩事,明儿来向您回禀。”
话音方落,外面平嬷嬷带着女使,提着两个大食盒进来,“枢密使家大娘子,打发人送果子来,说是给二姑娘赔礼压惊的。”
这下又激起了燕小娘的兴趣,追问自观缘由,自观很坦荡,把险些被兜鍪砸中的经过说了一遍。
“哦,白家二郎啊。”燕小娘道,“听说要和御史中丞家的十一娘议亲,汴京上下都知道,我看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捅了老太太的肺管子,心下虽然很不悦,但脸上却还挂着笑,“燕小娘,你是汴京城里的包打听么,什么都知道。人家送礼是致歉,你哪只眼睛瞧见要往议亲上靠?除了儿女婚事,两家官眷就不能往来吗?“
三房的林大娘子要发笑,忙忍住了。朱大娘子气不打一处来,蹙眉看了谢氏一眼,压声道:“好好管管你院里的人。”
谢氏很委屈,低头说了声是。燕小娘知道自己惹得老太太不高兴了,忙闭上嘴,再不敢多话了,但见谢氏挨了训斥,她还是窃喜不已。这就是德不配位的好处,自己无能,受两句数落也是活该。
因今天赴寒花宴,忙了一整天,老太太也乏了,摆手说有事明日再议,就把众人打发出去了。
这府邸里,各人有各人的院子,二房的人虽然顺路,但燕小娘还是错后一些,等朱大娘子先走远了,才摇着披帛返回她的梨霜院。
然而走了半截,听见谢氏在背后唤她,她听到这嗓门就不耐烦,知道谢闻莺要找茬。自己遂把不怕事的态度先摆出来,昂着脖子堆着假笑,说:“娘子叫我,有什么吩咐吗?”
其实论娘家的官职,燕家高过谢家,这也是燕小娘总不拿谢氏放在眼里的原因。但谢氏的父亲是国子监司业,教书育人清望极高,若论家学渊源,燕小娘给她提鞋都不配。无奈谢氏性情太温和,能退让时则退让,时候一长,燕小娘彻底养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习惯。
谢氏走上前,正了正颜色吩咐她:“日后晨昏定省,若是没人问你话,你最好不要出声。东府大哥二哥房里的人都在,都是谨言慎行,不敢在老太太面前随意搭话,偏我们院里闹笑话,叫人看着像什么!”
燕小娘一听,顿时不干了。反正不管谢氏说得在不在理,不反驳就是自己落了下风,忙反唇相讥:“不是我说,娘子忒谨慎了。一家子过日子,你这么谨小慎微,也不嫌累得慌。老太太是老虎吗?就算持家再严,她也是祖母。不过我们家那时怎么和这府里往来,娘子没见过,就不要拿你的主张,来约束我了。”
又来,这位燕小娘尤其喜欢讲资历。谢氏身边的女使忍了又忍,冲口回敬她,“这么深的交情,老太太当初怎么没上您家下聘?”
这话再一次戳了她的软肋,眼看她要辩解,谢氏没给她机会,丢下一句:“我的话,你记在心里就是了。”转身带着女使走了。
燕小娘站在院子里发怔,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跺脚,“这贱婢,我迟早撕烂她的嘴!”
她身边的女使劝她,“小娘消消火,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待要上来搀她,被她一把甩开了。她憋着一团火,直奔静惕堂。这个时辰临川应当已经回来了,家里人人表面待见她,其实背后都因她是妾,看不起她。她唯有去找那个能替她说话的人,再闹上一闹,催他给她一个准话。
可是赶到静惕堂,却发现人不在。问书房伺候的家仆,说三爷忙着典籍的修撰,今晚留在集英殿,明天才回来。
她没办法,满心不快回到梨霜院,罩衣都没脱,囫囵睡下了。及到第二天一早钟响,换了身衣裳又赶往葵园,心里的愤懑还未消,抱怨天天晨昏定省麻烦,可怜谢闻莺在她面前摆谱,实则永远不得临川的真爱。
原本平时,阖家用过早饭就散了,但今天却是例外,老家表祖母跟随儿子来汴京,大家都得留下见客。
表祖母的儿子,与三府主君是同辈,这次奉命调往工部辖下文思院,制造金银、犀角、玉石、绘饰等。通俗来说,就是混出了名堂的手工匠人。
老太太是最重骨肉情的,老家的亲人不论品级高低,能团聚就是上天恩赐。因此带着阖家女眷在大门上候着,人一到,就客客气气请进厅堂。
两下里见过礼,因他们母子是初到汴京,还不知官舍怎么安排,随身带来的珍贵器具,就先借存在老太太这里。
姐妹几个围着那两口箱子,很有些好奇,不知要带进文思院的是些什么宝贝。表叔见她们想看,便打开箱子取出了几样精品,有剔红素髹妆盒、金底百宝嵌,还有一只黑漆螺钿海水龙纹杯。
表叔一一同她们讲解,贵重是其次,要紧是花费许多时间。就说这只龙纹杯,从大漆工艺开始,直到螺钿镶嵌每一片龙鳞,前前后后,一共花了三年时间。
这么珍贵的东西,姐妹们惊艳赞叹,却没有一个敢上手,连靠近观察时喘气,都得用手绢掩口。结果又是燕逐云,居然用三根手指捏起了细细的杯脚,颠来倒去打量,语气甚至有些不屑,“精美固然精美,但真要花三年吗?”
满屋子的人,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即便她惹得众怒,却没人敢喝止,怕惊着她,她手一抖,干脆砸了。
自然心疼得要命,三年的心血,多少个日夜的煎熬,居然就悬在她的三根手指上。气得她恨不能拿刀剁了这爪子,强压怒气道:“燕小娘,看贵重的物件时,得拿另一只手托着。”
谁知燕小娘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轻飘飘道:“掉不下来的,就算磕着了,不还能修吗。”
她话音方落,就被自观双手接过来,小心翼翼交还回去,“表叔快收起来,无福之人不配开眼,万一弄坏了,把命填进去也不够赔的。”
燕小娘干瞪眼,发现这是在针对她。
很快还有更捅人心窝子的,老太太对朱大娘子连连摆手,“快……快让她回自己的院子去。仗着两家是故交,好些事我都包涵了,今天远客来,她这么没轻没重,倘或一失手,怎么交代?”
朱大娘子也气白了脸,冲着谢氏,狠狠指了指燕小娘。
谢氏只得闷头领她出葵园,路上冷脸责怪,“那么名贵的东西,人人不敢碰,你为什么要摸?”
燕小娘到这时才觉得自己不对,但错是不能认的,边走边摇晃着手臂,噘嘴细声道:“这有什么,又不是豆腐做的。”
谢氏看向她,无话可说。已经回到西府,不愿意再和她同路,扔下她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恰在这时,谈临川从门上进来,见她站在这里“咦”了声,“这是要出去?”
连日的憋屈,终于在见到救命稻草后鼻子一酸,落下泪来,“临川,我就快被人欺负死了。谢闻莺给我小鞋穿,连着骂了我好几回,她身边的女使还嘲笑我与人做妾……我要不是因为心里有你,好好的姑娘做不得大娘子吗?如今被人这么笑话,我该有多厚的脸皮,还留在你们谈家。”
谈临川因念着小时候的情义,知道她骄纵自尊心强,每每都是顺着她打圆场,“既然心里有我,何妨再为我周全周全?我让人上矾楼,买你最喜欢吃的蜜果子,行不行?”
她不依不饶,追着问:“你到底什么时候休了她?我问了你好多回,你尽给我打马虎眼。”
好巧不巧,这话一字不落全被赶来的朱大娘子听见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不是听错了?你在调唆他休妻?”
这种话私底下说,至多是发嗔卖呆,谈临川也不拿她当回事。但被他母亲听到,就不是小事了,燕逐云也吓白了脸,支支吾吾道:“母亲……我们是闹着玩的。”
“闹着玩?这种话是能闹着玩的?逐云,我们两家是世交,迎你过门,拿你当贵妾看,阖家上下,有哪个妾侍过得比你风光?可你呢……”大娘子指着儿子的脸,“主君忙了一夜,眼下这么深的黑影你看不见,不说让他赶紧回去休息,竟缠着让他休妻。休妻这样的大事,是你能左右的吗?你娘家母亲是这么教你的?”
燕小娘缩着脖子,期期艾艾望向谈临川,指望他能救命。
结果又招来朱大娘子的叱骂:“你看他做什么,还指着他来违逆我这个母亲?今天你这话,我是第一次听见,也必须是最后一次。你是妾,侍奉主母是你的本分,我们谈家十几辈子的中正家风,没有扶妾为妻的先例,你想倒反天罡,还早着呢。我冷眼看着,你这阵子说话做事,愈发出格,倘或真敢搅得家宅不宁,我可不管你是谁家的女儿,照例让你跪祠堂,撵回娘家去,你听明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