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往常,只要你让多尔衮离开,他都违拗不过你,没有一次成功留下的。
可这一次,卯末了,你都梳洗完毕,多尔衮还是铁了心的要赖在你的榻上。
许是黄台吉的病叫他壮了胆子,又或是因为——
日头移往了东南,辰时到了。
洪承畴准时出现在帘外:“臣洪承畴求见。”
因多尔衮还未走,苏茉儿只得把他拦在外面。
多尔衮这才慢吞吞起身,慢吞吞穿戴。
你冷眼瞧着他,也不催,也不叫洪承畴进来。
多尔衮的手指故意在玉扣上磨蹭,半天扣不上,好容易系上腰带,整理箭袖时,又反复抻拉布料,近半个时辰才收拾妥当。
掀帘出去时,他目光如刀,冷冷扫过立在廊下的洪承畴,颇有些耀武扬威的状态:“洪大人早。”
“参加睿亲王。”洪承回答的声音并无波澜。
可你隔窗望去,分明见洪承畴虽依旧垂首躬身,藏在袖子下的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袍角。
“进来吧。”你说道。
洪承畴入殿,打了个千,动作极其滞涩。
你和多尔衮的事情,头一次这样明明白白地摊在了他的眼前。
他进殿后,你只端着茶盏,一言不发地瞧着他。
暖阁里静得落针可闻,熏香的气息裹着几分压抑,缠在他身上。
他跪在冰冷的地砖之上,不多时,后背的衣料便洇出一片浅湿。
盛京秋日的寒气本就重,他却出了汗。
满殿的沉默像一张网,既缠着他,也缠着你。
多尔衮那点耀武扬威的心思,你何尝不懂?
往日里,你总不愿让他过分张扬,免得落人口实。可今日,看着帘外洪承畴隐忍的模样,你竟不想阻止。
你想试试,他撞破这层窗户纸后,是会心生退意,还是依旧如从前般顺从,也想看看,他那副恭谨的皮囊下,到底藏着几分顺服,几两反骨。
可瞧着他始终垂头不言的样子,你又忽然觉得空落落的,这沉默并非你想要的答案,倒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了滋味。
于是你终于开口:“彦演,坐吧。”
然后让苏茉儿将福临领了过来。
洪承畴今日的教学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才讲了几句就走神了,偏福临也跟着他一起走神。
“彦演。”你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他闻言,身子猛地一震,像被惊雷劈中,慌忙从椅上起身,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声音发颤:“臣……臣失职,请娘娘降罪。”
你挥了挥手,让苏茉儿把福临领去偏殿,然后起身走到他跟前,缓缓蹲下——就像当年在三官庙那样。
此刻你们视线齐平,你能清晰看见他眼底的惶恐。
“怎么了?”你声音平顺,“是身子不适,还是有别的心事?”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敢说话。
你明白,他当然不敢承认撞破私情的窘迫,更唯恐落得个“窥探宫闱”的罪名。
你主动提起旧事:“当年怀福临的时候,海兰珠正得宠,关雎宫的灯火夜夜亮着,我这永福宫,连陛下的影子都少见。那时候我就想,不能就这么在宫里熬到老,才求着陛下给我一个孩子,求着他让福临平安长大。”
你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示弱,果然见他眼底的惶恐淡了些。
那双深邃瞳仁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被你轻易捕捉。
你趁热打铁,声音更沉:“如今储位之争闹得凶,豪格有正蓝旗、两黄旗撑着,多尔衮亦是兵权在握,他们谁上位,都容不下我和福临母子。彦演,你只有帮福临站稳脚跟,咱们才能都有活路。”
其实你清楚,他的天平早就倾向你了。
“娘娘,臣早就说过,会誓死效忠您和九皇子。”
“叫我的名字。”你突然说。
他一愣。
“叫我的名字。”你重复了一遍,“布木布泰。在三官庙见你的第一面,我就告诉过你。”
你伸手,捧起了他的脸颊,指尖碾过他略有些干裂的嘴唇。
当初在三官庙里的初见情形,再次浮现。
而从他骤然朦胧的眼里,你亦瞧见,他也被你同引入了回忆之中。
“彦演,我讨厌永福宫庄妃这个称呼,讨厌九皇子生母这个称呼,我只是布木布泰。”
“布木……布泰。”他喃喃。
又过了几日,黄台吉稍微清醒些后,就又在清宁宫召集了朝议。
你原打算在永福宫等着消息。可转念一想,他这次特意召了索尼、图赖这些重臣,保不齐会提及立储的事。
豪格定会趁此机会表功,多尔衮也未必会安分。
思忖再三,你让苏茉儿去清宁宫给皇后递了话,便匆匆赶往清宁宫。
果然,你到的时候,殿内气氛已经有些紧张。
豪格站在殿中,声音很大:“皇阿玛,如今明廷内乱,正是我们入关的好时机!何必还要等?”
黄台吉咳嗽了两声,才说:“入关是大事,不能轻率。明廷虽然内乱,但山海关还在,贸然入关,只怕讨不到好。”
你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心忽然定了一下。
黄台吉还在谋划入关的事,说明他心里还装着大清的基业,没把自己当成将死之人。
他若还想着亲自主持入关大计,就不会轻易定下储位。
可豪格哪里肯等?
他瞟了眼站在一旁的多尔衮,语气里带着挑衅:“那依皇阿玛之见,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等到明廷平定内乱,再打过来?”
“肃亲王。”多尔衮开口,“入关不是儿戏。若是没有把握,贸然入关,只会损兵折将。”
豪格转过身,看着多尔衮:“十四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打不过明军?”
“我没这个意思。”多尔衮语气平淡,“只是,打仗不是逞强。要打,就得有把握。”
“有把握?”豪格笑了,“十四叔,你入关的时候,怎么不说要有把握?你不就是跟着阿济格,他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
“够了!”黄台吉忽然开口,声音很虚弱,却仍颇具威严。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你走上前,站在黄台吉身边,看向豪格:“肃亲王,我知道你建功心切,可这是同你皇阿玛、十四叔说话的态度么?”
豪格脖子一梗,还想辩解:“庄妃娘娘,我只是怕错过良机,耽误了大清的大事……”
“错过良机?”他话未说完,便被你厉声打断。“还是怕皇阿玛身子不济,等不到你打下北京城的那天,没法给你论功行赏,没法让你名正言顺地站在储位跟前?”
你的声音在清宁宫里掷地有声。
豪格脸色一白。
黄台吉亦皱起眉,看向你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惊讶——你素来在他面前温顺,极少这样大声斥责宗室亲王。
你察觉到他的神色,忙收敛了锋芒,语气软下来,转向他柔声劝道:“陛下,臣妾知道肃亲王是一片忠心,只是年轻气盛,失了分寸。入关之事非同小可,山海关天险难攻,需得好好谋划,万不能冒进。如今您身子见好,日后有的是机会亲率八旗入关,何愁不能定鼎中原?”
黄台吉听了这话,脸色缓和了些,看向豪格的眼神却多了几分不满,摆了摆手:“你先下去,跟着岳托、萨哈廉好好研习战略部署,什么时候有了具体的入关方案,什么时候再来跟朕说。”
豪格不敢反驳,只能躬身领命。
众人见状,也纷纷行礼告退。
你正欲走,黄台吉却忽然拉住了你的手。
“玉儿。留下陪我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