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入夏之后,黄台吉频繁前往温泉宫疗养,身体的状态却也只是反复。
你站在清宁宫外,看着太医进进出出,心里却异常平静。
他死不了。
至少现在死不了。
你太了解他了。这个人从不肯认输,哪怕病得再重,也要撑到最后一刻。更何况,他还没安排好身后事。
几波太医经过你的身前给你行完礼,皇后也从殿内出来了。
她脸色也不好看,但眼神里透着一种你熟悉的东西——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女人一脉相承的冷静和算计。
“玉儿,你来了,怎么不进去?”她叫住你,“陛下这病,缠绵得也太久了。”
你看着她:“是啊,也太久了。”
“福临最近怎么样?”她问。
“还好,就是功课重了些。”你顿了顿,“洪承畴教得不错。”
她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你空荡荡的手上,露出了一个不太满意的表情。
但还是叹息了一下,看了眼殿内:“进去吧。”
你才终于提步迈入这座被药味浸透了的殿宇。
黄台极侧卧在榻上,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了一些,但脸色还是很难看。
你走到他榻前,他睁开眼,
“玉儿。”见到你来,他唤了你名字,招手让你走得近些。
你顺从过去,他神色肃寂,声音虚弱,吐出的话却沉重:“你乃皇子生母,按宫规,有些事本不该与后宫论说。然朕与你相识数十载,你于朝政利弊看得通透,遇事从不糊涂,朕素来信你,今日便破这个例,与你说说心里话。”
你想,果然又是这样的事情,才想到你。
开口之前,又是好大的一番铺垫。
不过也好,你本就不愿和他多谈风花雪月。
你作洗耳恭听之状。
黄台吉絮絮道:“你觉得,如果朕真的不行了,谁最适合继承大位?”
你心里一紧,但面上还是平静的:“陛下,您还康健,何必说这些不吉之言?”
他摇摇头:“朕自己的身体,朕清楚。玉儿,你实话告诉朕,你觉得,谁最适合?”
你沉默了下去。
因为你知道,这是他的试探。
鬼门关前的帝王,最想看清身边人到底站在哪一边。
“陛下。”你抬起头,看着他,“臣妾以为,立储乃国之大事,当由陛下召诸王大臣共议,依祖制、顺舆情而定。臣妾乃妇人,不便干预朝政,不敢妄言。”
他浑浊的眸子看了你很久,然后笑了:“玉儿,你还是这么谨慎。”
旋即,他又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几分怅然:“你与海兰珠,终究是不同的。海兰珠在朕面前,只知撒娇承欢,有什么就说什么;而你……”
他顿了顿,“有时倒让朕觉得,你离朕远了些。你可曾,爱过朕么?”
你闻言,面上虽仍平和,眼底却掠过一丝淡涩。
海兰珠是他心尖上的人,提及便如触到旁人不可碰的软处,你素来不愿与此相较。
“陛下说笑了,臣妾与海兰珠姐姐,不过是各尽本分罢了。”
他还在继续追问:“玉儿,如果朕真的不行了,你会支持谁?”
你在他的面前,永远都是那句话:“陛下,臣妾只支持您。”
他的笑容里染上了些许苦涩:“玉儿,你总是这么聪明。”
你知道,他已经在考虑后事了,且已经考虑了很久很久。
可他直到现在也还没做出决定。
而你也清楚,他不会选福临的。
那么对你来说,没有决定就是最好的决定。
刚走出清宁宫,你迎面就撞上了豪格。
他意气风发,昂首阔步,显然这几天拉拢了不少人。
见到你出现,他也敢正眼瞧你了:“给庄妃娘娘请安。您刚从清宁殿出来?皇阿玛的病情如何了?”
你回答:“是有些不适,但应该没什么大碍。”
他笑了:“那就好。”
说完,又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回过身来说道,“庄妃娘娘,我劝你也得为自己想想。如果陛下真的不行了,你打算怎么办?”
你看着他,从前他在你面前,素来恭谨收敛,如雏雀般不敢抬头,如今得了两黄旗支撑,倒也生出几分张扬来。
你笑得还算和顺:“肃亲王说笑了。陛下还年轻,何必说这些?”
他摇摇头:“庄妃,你太天真了。在这个大清,光靠谨慎是不够的。你得知道,什么时候该站队,什么时候该出手。”
“那依肃亲王之见,臣妾该择哪一方立身?”你抬眼时,眼底已没了方才的温和,只剩一片浅淡的凉意。
“庄妃是聪明人,该懂大清的规矩。只有手里握着实权,说话才有人听。如今两黄旗已明着站我这边,正蓝旗更不必说,往后这盛京的天,总要变一变的。”
你垂眸点头,声音平淡:“明白。”
可在大清,光有实力便够了么?你在心底冷笑——不够。
豪格空有正蓝旗兵权与战场功绩,却少了几分帝王该有的沉潜。才得了两黄旗的口头支持,便急着在后宫妃嫔面前耀武扬威。他只看得见眼前的权势,却瞧不透暗地里的湍流,这般急功近利、目空一切,如何能扛得住八旗间的制衡,如何能成大事?
豪格见你应得顺从,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仿佛已将你与福临纳入了他掌控的范畴,只略一点头,便带着随从昂首离去,靴声渐远。
你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你面对的,难道就只是这样的对手么?
回到永福宫,福临正在写字。
你走过去看了一眼,字写得还算工整,但没什么灵气。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缺了点悟性。
你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还是温和的:“福临,你在写什么?”
他抬起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你点点头:“那你知道,什么是本吗?”
他想了想:“先生说,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你又接着问:“还有呢?”
他歪着头想了半天,不言语。
你看着他,心里有些失望,只会背书,却不懂其中的深意。
在这个大清,光会背书是不够的。你得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但你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等洪先生来了,你再叫他好好教你吧。”
整个夏日,洪承畴来永福宫的频率恢复了两日一次,依然是辰时准时出现在帘外。
这几个月,除了福临的学问外,你也怠惰同他讲别的事情,每次他教完福临,寒暄两句便回去了。
但洪承畴到底是个明白人,自那天表态之后,对福临、对你确实是“尽心竭力”。
只是福临跟着他也学了快一年了,虽然在你面前,他总说福临的天资好,可你二人都知道,福临的天资属实一般。
可福临是你手中唯一的皇子,你对他寄予厚望。
可现在的福临,纵使对上豪格那样不成气候的对手只怕也难堪一击……
你竟觉得有些脱力。
晚上,多尔衮来了。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里还是那种你熟悉的热切。
你这次一反常态地主动热情,他有些受宠若惊,掐着你的腰不住喘息。
释放之后,他揽着你,汗津津贴在你的胸前,“玉儿,这几天,宫里不太平。”
“我知道。豪格那边,动静不小。”
他点点头:“他这几天,一直在拉拢人。除了正蓝旗之外,两黄旗也明确表示支持他,镶蓝旗、正红旗里,也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倒向他了。”
你勾着他的发辫,问道:“那你呢?”
他抬起头,看着你:“玉儿,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当然知道。
多尔衮这个人,对你是真心的。但他也有自己的野心。
果然,多尔衮伸手攥住你的手腕,语气里带了几分急切:“四哥若真有不测,这大清的天下,未必不能是我的。我有两白旗撑着,又有军功在身,豪格那厮,不是我的对手。而这个皇位原本——”
你闻言,指尖轻轻推开他的手,眼神冷了几分:“多尔衮,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局面,不是盘算着抢皇位。黄台吉现下虽然没有议定储位,但那几个顾命大臣的倾向还是立皇子的。你如今是皇叔的身份,真想夺位,八旗会认你这个非皇子出身的君主么。”
他被你说得一滞,眼底的野心稍敛,却仍有些不甘:“可玉儿,如果你让科尔沁部支持,我未必不能成!我……我想给你最好的一切,我继位之后,便会娶你做唯一的皇后,而不是什么劳什子庄妃,我想同你光明正大地——”
你打断他:“你何时见过我稀罕这个皇后之位?”
你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他的声音有些发闷,从你背后传来:“玉儿,你爱过我么?”
你叹了口气。
与黄台吉成婚十数载,同多尔衮共榻也多年了,可他们依然还在问你这个傻问题。
“多尔衮,在你眼里,我就只懂得爱谁,不爱谁么?”
你直起身,秋夜凉意浸在你的肩头上,让你的眸色也变得清冷。
“你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