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原从客厅中央的沙发上醒来。
昨夜的记忆在情绪崩溃后变得模糊,落地窗外的天色已经变得透亮,墙上的时钟指向早晨八点的刻度。
他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疲乏像是被灌进四肢百骸的铅水,压得他连抬起胳膊都觉得费力。
手指下意识地在身边摸索,手机不知被他扔在了什么犄角旮旯,触手没有碰到电子产品的坚硬外壳,掌心传来一片温暖柔软,柏原顺着手掌的方向侧头看去。
从飞机上带回的绒毯被他摊开,紧紧裹在身上,其中有一半正压在柏原身下。
他猛地从沙发上坐起,将绒毯从身上快速扒下,绒毯边缘下摆被他捧在掌心来回翻看。
还好,还好,绒毯没有被他的血污染脏。
柏原仔细将绒毯叠好放在沙发扶手旁,思量片刻,却又觉得不妥。
担心自己下次再在意识不清时弄坏它,柏原强忍着发病后肌肉尖锐的酸痛从沙发上站起,脚步虚浮地走进卧室,把绒毯放进床头一侧的保险柜里。
大腿内侧的伤口没有完全愈合,柏原习惯放任不管,但是今天不行。
今天是要回家的日子,他不能在父亲和哥哥面前出错。
从医药箱里翻出碘伏和纱布,没有敷药就用力将纱布在腿上缠紧。
需要出席重要场合前,柏原都会用类似的办法绑住伤口,他只需要伤口不会渗血将衣裤打湿,其余的,柏原并不在乎。
九点一刻,蒋钦年开车到达别墅门前。
柏原没有让他等待太久,九点三十分,汽车自市内出发开往郊区。
柏家祖籍不在B市,也是在柏原出生前几年,家族本业逐渐发展至全国各地,柏老爷子才一声令下,举家迁到了寸土寸金的B市。
柏原母亲在他八岁时早早去世,这些年父亲不管在外面如何莺莺燕燕,家里女主人的位子依旧空着,任由后来人挤破脑袋也没一个能坐得上去。
两年前老爷子才终于从董事长的位子上下来,把重担交到了柏原哥哥柏宁的肩膀上。
B市市区内拥堵的交通被老爷子诟病已久,自己从政府机关申请了一张建造许可,在外环找了个风水宝地,仿照苏式园林的风格建了一座新宅。
蒋钦年和柏原都是第一次拜访新宅,加上对郊区路况不够熟悉,当两人绕过一排亭台水榭终于站到主宅门前时,老爷子早就坐在大堂中央面露愠色。
“爸,我来了。”
柏原略微躬身站在老爷子面前,下移的视线刚好落在老爷子撑在两腿间的拐杖上。
只见拐杖被人稍稍抬起,而后重重砸在大堂的石砖铺面上,“我定的时间是早上十一点,你耽误的十分钟都干什么去了?”
进门前柏原早就预料到了这顿问责。
父亲对自己和哥哥向来严厉,只是哥哥从小成绩优秀,出类拔萃,尤其是接管家族企业之后,父亲对哥哥的态度越发和蔼。
而柏原则是柏家上下老小的反面教材,从小性格不羁,追求自由,老爷子见他向来没一句好话。
也是这两年老爷子不知道柏原为什么突然转了性,他的游戏公司也随之崭露头角以后,父子关系才有所缓和。
只是二十多年来,老爷子对柏原声色俱厉的交流方式还是很难改变,只要他说话做事稍有疏忽,被老爷子发现还是少不了一顿批评。
“来我这里都能迟到,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还能成什么大事?”
柏原早就习惯了父亲因为一点小事就上纲上线,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大堂中央,明明有一百种正当的理由为自己开脱,可他也只是抿了抿嘴唇缄口不言。
老爷子浑厚的嗓音从大堂传至后厅,柏原听到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是柏宁从侧门匆匆赶来,手里还拿着两瓶刚刚从地窖千挑万选出来的红酒。
“爸,别生气,不怪小原,”柏宁和柏原长得有三分相像,只是五官更加柔和,笑起来总是春风和煦的,不似柏原那样凌厉,“是您这院子修得别致,过来的路上我都忍不住停下来多看两眼,我也差点耽误了时间。”
柏宁一边说着一边向柏原悄悄摆手,让他先去后厅餐桌上等着,“爸,您先看看我挑的这两瓶酒,九二年的赤霞珠,还有这瓶,这瓶是八五年的DRC,您说今儿个咱们喝哪瓶?”
两瓶都是老爷子从拍卖行花了不少钱买回来的好酒,知道柏宁又在给他弟弟打掩护,老爷子冷哼一声,“哼,就你嘴刁,挑的一个比一个贵。”
被柏宁这么一打岔,老爷子也不好再揪着柏原不放。
十二点刚过,家宴正式开席。
柏原被柏宁提前嘱咐过,端起酒杯先给老爷子敬了一杯,“爸,儿子敬你一杯。”
老爷子点点头抿了两口红酒,这事儿才终于算是掀了篇。
父子之间能谈论的话题不多,老爷子也不擅长家长里短,刚说没两句,话题便又绕到了工作事业上。
柏宁接管的家族企业老爷子最为了解,即便功成身退,公司内部系统的数据权限柏宁也一直给老爷子留着,年底的数据报表他前两天才刚刚看过,对今年净利润的增长幅度颇为满意。
柏家靠的是制造业起家,八十年代末老爷子从电池生产的生意做起,直到2000年初公司转型步入汽车市场。
前几年又乘着国家政策的东风,凭借企业本身在电池生产方面的优势,一跃成为国内新能源汽车的领军品牌。
也许是实业企业家的通病,老爷子一直瞧不上柏原公司制作的几个虚拟游戏,直到去年年底上云歌这款游戏在海外游戏展得奖,老爷子才半惊半疑地说了句,“是不是我太老了,真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这几个月柏原公司又投资了几部影视剧的消息也传到了老爷子的耳朵里,这边听柏宁把明年的规划讲完,那边就转头问起柏原,“听说你们公司又准备开始拍电影了?”
柏原昨夜发病过后胃口也变得清浅,一桌子大菜没有几样能吃得下,他索性放下碗筷,认真回答父亲的问题,“爸,不是拍电影,是电视剧。”
“电影,电视剧,都差不多。现在投了多少钱进去了?我听听。”
“预计投资三亿,后期可能会视情况再做调整。”
比起汽车制造业内动辄几十亿的投资,三个亿根本算不得什么,老爷子没有出言阻拦,却还是端起父亲的架子敲打柏原,“既然要拍就好好拍,别让钱打个水漂。”
“知道了,爸。”
工作相关的话题说完,餐厅立刻陷入沉寂,是管家领人把后厨炖好的三碗佛跳墙端上来,才正好缓解了这阵尴尬。
佛跳墙细腻粘稠,厨师分别给三人一人做了一碗,用晶莹剔透的水晶碗盛放,不用掀开碗盖,都能一眼瞧见汤汁丰富的食材和鲜艳的色泽。
“来,喝汤。”
这道菜老爷子最喜欢,率先用瓷勺舀了一只鲍鱼送进嘴里。
柏宁跟着打开碗盖喝下一口,扑鼻而来的海鲜味道让他不由皱了皱眉。
抬头望向坐在餐桌对面的弟弟,面不改色地夹起一块瑶柱细细品尝,柏原抬眼对上柏宁担忧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这道佛跳墙几乎每顿家宴上都有,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就像父亲永远不会记得海鲜可能会引起过敏,尤其在冬天更容易加重他的哮喘,柏原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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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柏原独自走出园林正门,蒋钦年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外候着。
柏宁被老爷子留下切磋几盘围棋,柏原向来在棋桌上没有什么天赋,陪着两人坐了一会儿就掐着时间离开了主宅。
他才刚在汽车后座上坐稳,蒋钦年就从前排递上一盒抗敏药。
柏老爷子主持的家宴几乎从来不会特别忌口,蒋钦年刚成为柏原助理的那几年没少见他因为过敏而引发哮喘,这些年替老板准备好抗敏药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基操。
柏原仰头将药片送水服下,将手机免打扰模式关闭,几个小时未处理的消息在通知栏积攒了上百条提醒。
挑拣了其中最紧急的几条一一回复,待到每一项处理完毕也用了大半个小时。
饶是蒋钦年开车技术再好,后座也难免摇晃,柏原忍着前额的钝痛回复完最后一条消息,才仰靠在后座闭起双眼,扛过这阵眩晕反胃。
距离返回市区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后视镜里柏原眼下的乌青蒋钦年看得分明,他默默调高了车内温度,确认手机导航被调至完全静音。
就在蒋钦年以为柏原已经睡着时,坐在后座的人却突然出声,“你发给我的日程表里面,把明天那场晚宴取消了吧。”
蒋钦年作为秘书负责安排柏原的工作日程,方才他收到的消息提醒中,有一条便是蒋钦年最新添加的行程安排。
是周六晚上八点在市中心举行的品牌VIP晚宴。
这种晚宴柏原出席过几次,无非就是假借品牌噱头,强行拉高格调的一场大型带货现场。
除非有生意伙伴邀请柏原出席,正常情况下即便他每年都会受到邀请,大多数情况下也会选择拒绝。
蒋钦年当然熟悉柏原的脾性,只是今年不太一样。
他望向后视镜里柏原依旧维持着闭目养神的姿势,开口解释道:“刚刚看您在休息我就没来得及说,今年的VIP晚宴不太一样。”
“这个牌子上季度刚刚官宣了沈小姐作为品牌挚友,我今早得到消息,明天晚宴的出席名单上有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