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衣送来时已是两日后,喜嬷嬷端着喜服,喜饰,与胭红口脂鱼贯而入。
“夫人,这是侯爷命奴婢们为大婚所准备的喜件儿,请您试试喜衣。”为首的文嬷嬷拂身行礼,瞥眼发现郑妗姝腰间所系的孝带,便开言劝说,“夫人,您腰间所系的恐怕不合规矩”。
郑妗姝一身素白薄纱倚在云妃榻上,凤眸微眯,似笑玩味,“如何不合规矩?”
文嬷嬷道,“如今您与侯爷不日便大婚,可腰间系着孝带,为罪臣……是为不妥……”
文嬷嬷见郑妗姝眼中渐深的笑意裹挟着重重杀意朝自己而来,不禁背后渐起凉意。
郑妗姝缓步踏来文嬷嬷身旁,抬手拂着文嬷嬷微颤的肩膀。
“嬷嬷方才唤我什么?”郑妗姝阴测发问。
文嬷嬷嗓子滚了滚,“老奴方才唤您……夫人。”
她感到郑妗姝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如千斤担般,狠狠压碎肩膀叫自己双腿不自觉地直直摔跪在地。
“砰”的一声,双膝处传来锥心的痛,文嬷嬷惊呼吃叫。
“原是如此,”郑妗姝收回手,冷眼瞥去,“我当嬷嬷您才是这侯府夫人。”
文嬷嬷听了止不住磕头,“夫人!老奴不敢啊!”
郑妗姝抚摸着躺在喜盘上的喜衣,赤红绢为底朱砂曲裾,金箔捻线绣的业火纹乍然从喜衣中钻脱出来,燃燃烈火与那场梦重合交织在一起,在自己眼中爆发地火光冲天。
她指腹狠狠划过那金箔业火,几珠血滴飞溅砸落在赤红曲裾上,相互吞噬。
郑妗姝猛地攥紧,衣裾瞬间褶皱起裂痕,“这礼服便不试了,你们退下罢。”
郑妗姝摆手后,几个喜嬷嬷逃似得离开了海棠阁,文嬷嬷一瘸一拐紧跟在后,生怕郑妗姝一个念头将自己留下。
银朱走去门前朝外啐了一嘴,“狗眼看人低的老东西!”
她又悄眼朝屋内的郑妗姝望去,心中不由一疑,方才那压下文嬷嬷的力道……
难不成夫人的伤已经痊愈了?
“银朱,”郑妗姝唤道,“将这些东西收起来罢。”
银朱瞧那三重喜衣,奢华非常,单说那件薄如蝉翼的内里素纱便是逾制之举,领缘玄色菱纹锦边,白玉雕作双螭缠绕状的玉扣宛然若生,微风席来,在日光下如粼粼波光荡漾。
“夫人真的不看看吗?”银朱将喜服端过来试问道。
郑妗姝望向院外的海棠花瓣随风飘落,薄唇勾起,“收好罢。”
指尖血珠滴落如海棠花坠地,晕开了殷红。
入夜,海棠阁寂静无声,郑妗姝悄声穿过长廊,脚尖轻点跃上瓦檐朝城郊而去。
城郊一处废庙中,一位身穿夜行衣的蒙面女子,身负双剑,立在含笑慈悲的观音像下,露出的锐眼警惕着周围。
忽而簌簌声传来,她朝外探去,发现来人正是郑妗姝。
“主子。”女子躬身道。
郑妗姝随意抬手经过她身前,往庙中走去,“外面情况如何?”
女子道,“宫内尚无动静,京都探子发现定北侯曾在两日前派了一队人马前往墨阳方向。”
“榕郡呢?”郑妗姝又问。
“榕郡的人一直盯着秦丘,若有要事会及时来报。”女子答。
郑妗姝将女子的蒙面一手摘下,面纱之下是张清秀的江南女子的面容,带着些许妩媚,“亚青,你可会后悔?”
那女子叫亚青,曾是林淑云的贴身婢女,直到林淑云病逝后才被郑绍林训练成暗卫。
亚青单膝跪地,掷地有声道,“亚青从不后悔!只望能替夫人报当年之仇。”
郑妗姝将她扶起,眼眶爬上血丝,“你可曾去看过阿爹?”
亚青摇摇头,“自郑公死后,刑狱司的监守比平日多上几倍之多,却不知为何。”
“主子伤势如何?”亚青问道,她从袖中掏出一小罐药,“这是郑公命属下交给您的,嘱咐让您服下后调息三个时辰便会好转。”
郑妗姝接过药瓶,沉声道,“我已调息过,皮肉伤罢了,看着可怖却未伤到筋骨,不过我得想办法带你进府,我身边无人,许多事情都不方便。”
亚青道,“可定北侯派人前往墨阳,不需要属下去跟着吗?”
郑妗姝眸中藏着戏谑,她仰头望着那尊观音像半晌,而后双手合十,缓缓闭眼,“若曹家这么好寻,当年早就被杀光了。”
“你易容术了得,能够以假乱真,找个机会混进侯府与我联系,”郑妗姝道,“父亲临走前将你们托付于我,我定会让你们重见天日。”
亚青跪地抱拳,“属下领命,誓死追随主子!”
郑妗姝缓缓明目冷眼看着观音像,冷笑道,“太子不会放过我,死死盯住他。”
满殿神佛假慈悲,若真能救世渡人,哪来这么多恩仇错怨。
这一夜滋生的杀意,在废庙,也在云台。
“殿下,郑妗姝必须死!”尤长青立在幕帘外,掷地有声。
周邺倚在矮榻阖眼沉思,殿内檀香飘渺若远若近。
“定北侯视郑家如眼中钉肉中刺,可借此机会了结那郑妗姝。”尤长青再言。
“她不能死,”周邺沉道,“褚炀如今已对孤起了疑心,非但不能死,还要保她周全。”
“可……”尤长青眉心紧蹙,不由叹气,“郑公手握当年盐引案密辛,若定北侯得知当年之事,到时定会与殿下离心,定北军如今尚在,褚家威势依旧可以号令定北军,这兵权万不可放过!”
“虽说定北军如今被打散去各部军营,但褚家号令一出,定北军便能聚沙成塔,这褚家便是活虎符啊!”
周邺阴沉着脸撩起幕帘,狠笑道,“孤不杀她,并没说褚炀不能杀她,他二人相互残杀,比孤亲自出手要有意思的多。”
“郑绍林尸首异地,此事要若让郑妗姝知道有褚炀手笔,那便恨不能杀他饮血。”
尤长青额角青筋微颤,心中油然升起一丝寒意,见太子神情阴鸷,他嘴唇翕张几下,便躬身退下。
郑妗姝回海棠阁已近寅时,迎面碰上面色匆匆的银朱。
“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脸色这么差,”郑妗姝先发制人,故作探究扫视着银朱,“秋夜骤寒,你穿着如此单薄也不怕着凉。”
银朱面露一瞬的惊慌,她低垂着脑袋,两手捂住肚子小声道,“奴婢吃坏了肚子,方才起夜如厕.....望夫人见谅。”
“如厕?”郑妗姝狐疑,“我便是从后院走来,恭所不是在后院吗?”
银朱为难羞怯道,“那是夫人您的恭所,下人的恭所在院外,不可在主子院落如厕。”
郑妗姝了然,便唤银朱早些歇息,莫要着凉便回去寝内,刚关上屋门,两人神色相隔门外一沉一惊,如院内纷飞花瓣骤然落地。
一个时辰前,银朱寝屋外响起鹧鸪声,她记起刚进府时陈阿嬷告诉她,若是听到鹧鸪声定要去侯府观流台的最西角,否则便会丢了性命。
摸着黑夜,重重楼台树影此刻扭曲如鬼影,她瑟缩惶惶,却还是硬着头皮去到陈阿嬷所说的地方。
“有人吗?”银朱感到双腿有些发软,她尝试着出声给自己壮胆。
再往前走,发现不远处的树下立着一个人影,沉默着看向银朱的方向。
“啊!”银朱吓得顿然失色,她想往回跑却被一粒硬石子打中腿窝摔倒在地,那人从黑暗中踱步而来,借着月光,银朱隐隐看到这人的轮廓。
“你是谁?”银朱撑起手肘,忍着疼痛问道。
那人沉声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只需知道从你踏入侯府那日起,你的身份就是一只眼,一只专为贵人监视这里一切的眼。”
“不要妄想反抗,你的父母皆在我手上,若你安分,她们便可颐养天年,若你不识好歹,他们便会死不瞑目。”说完那人便将她母亲的发簪如草芥扔在她身前。
银朱将发簪捡来,大惊失色,“阿姆!”
她跪地哀求,哭声颤颤,“求贵人高抬贵手吧!饶了奴婢的阿爹阿姆,求求贵人!求求贵人!”
泪水盈满她的眼眶,突如其来的消息与母亲的贴身物件叫她慌乱不已,她心焦如焚,两手在黑夜中摸索到那人的衣角,紧紧拽住,不住磕头。
那人蹲下身,用冰凉的匕首勾起银朱的下巴,“你只要听话,你和你父母便不会有事。”
银朱瞳孔忽震,她忍着抽泣,呜咽道,“贵人想要奴婢如何?”
“盯住你如今的主子,事无巨细。”
说完便没了踪影,好似从未来过,银朱紧攥着发簪,哑然痛哭,原来当初陈阿嬷愿意带自己入侯府竟是如此。
银朱立在寝屋门外,屋内烛光微亮,她却怅然不安。
往后,她该如何面对女娘?
听涛苑内,幽黄的灯盏隐在漆黑夜色中缓缓探去寝内深处。
隐隐间,血腥味不着痕迹地攀爬在整间寝屋,滴答声轻砸在地砖上,在一片静寂中,淌出一股杀意。
褚炀倚坐在梨木椅上,拿着绢布擦拭手上的血水,在昏暗的光影下,见他垂首低沉,神情阴鸷。
就在方才,他在褚家暗牢审问那名与银朱有过联系的亲卫。
起初褚炀只以为这人也是太子那边渗透进来的探子,可最后却发觉这人并非太子的人。
“霍方?”褚炀把玩着手中的刺刀,神色淡然,“与你联系的那个丫头不久前暴毙,你可知道?”
“哪...哪个丫头.....”被镣铐拴住的霍方故作茫然,“侯爷,属下不知。”
“海棠阁的....银朱。”褚炀一字一字道,神色意味深长。
霍方立即矢口否认,“属下并不认识她!”
话音刚落,一声痛叫猛地响起,霍方的右臂被褚炀手中刺刀狠狠插入,银白刀刃染上殷红。
“本侯劝你最好说实话,”褚炀拔出刺刀,将刀刃对准他的眼瞳,阴沉道,“接下来若是再有隐瞒,本侯就陪你慢慢玩儿,一个问题一处位置。”
“认识银朱吗?”褚炀又问。
霍方点点头,又猛地摇头,他气息呼喘,忍着手臂传来的剧痛咬牙回道,“属下当真不认识。”
“那日属下当值,她跑来递给属下一枚玉佩,说是十万火急,属下本欲拒绝,可她又将银钱塞到属下手中,”面前褚炀的压迫叫霍方惶惶畏惧,他急速道,“属下本不想接那银钱的!府中都知道侯爷厌恶那郑家女,可属下看到银钱上有处徽印,属下不得不接。”
“徽印?什么的样式?”褚炀嗤笑,“这府里你还与谁接头过?”
“若是接头人给属下的物件上刻着芜州尤氏徽印,便要听命行事。”霍方粗喘着,“但属下平日里只需将侯爷日常起居交与陈阿嬷便可,并没有进一步行事。”
“芜州尤氏?”褚炀眸底掠过冷冽,刀尖像毒蛇吐信般从他的脸庞滑至下颌,“本侯有没有说过,要说实话?”
“你的主子到底是谁?”刺刀逼近霍方脖颈,几缕鲜血渐渐外溢。
霍方瞳孔震颤,脊背传来阵阵凉意,他看着褚炀,嘴唇翕张却哑然无言。
“属下.....真的不知......”
自己主子到底是谁,从始至终他都不明白。
“一年前属下夜里当值,被一黑袍人挟持被迫服下毒药,自那之后便替他卖命......”
“他告诉属下需盯紧侯爷动向,届时自然会有人与我联系,只需认得这尤氏徽印即可。”
霍方瘫倒在刑架上,银白刀光闪过,鲜血沿着脖颈不断汩汩下流。
一刃封喉,死不瞑目。
十一来时,天光将亮,他看一夜未眠的褚炀眼下泛起淤青,便将平日安寝香燃在香炉中。
“侯爷为何不再多审?”十一立在褚炀身旁,探问道。
褚炀揉了揉眉心,沉道,“府中不止有陛下和太子的人,也许还有其他人,这个霍方是枚弃子。”
他抬眼定住不远处的麒麟琉璃樽道,“银朱或许也是。”
“弃子?”十一不解,“那主子是谁?”
“霍方并不知他主子是谁,”褚炀沉默半晌,才道,“太子与芜州尤氏的关系除了郑绍林,就连本侯也知之甚少,太子不可能在侯府安插探子以尤氏徽印做接头暗号。”
“况且陈嬷嬷是东宫出来的,她对侯府的监视早已是明面,”褚炀思忖着,喃喃道,“也许太子那边也被霍方口中所说的黑袍人所渗透.....”
十一面露惊愕,不觉背后一凉,自侯爷三年前离宫,回到定北侯府时,陛下与太子往里安插不少眼线,有监视亦或保护,其中也不乏有太常令与秦相国的人。
可如今不知何时竟多出一股从未有所了解,消息空白的势力,敌暗我明,不知对方是何来路,十一眉眼中满是忧虑。
“属下这就去部署,安排人手逐个筛查。”十一定声道。
“既然是用尤氏徽印,那对方在侯府埋下的眼线必然是披着太子这层皮,如今先盯紧太子那边的人,海棠阁那边也需盯着,银朱现在于我们而言是条明线,她是变数。”褚炀嘱咐道。
“若有变故,”十一话语犹豫,“夫人.....需要派人保护吗?”
“留一条命。”褚炀摆手示意十一退下。
淡淡梨花香钻进他鼻息间,心中紧绷的弦渐渐松弛下来,假寐片刻后,便换了身衣裳往海棠阁那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