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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郑家行刑那日是九月初七。

    朱雀街上人潮如浪,数辆囚车沿街游行,郑绍林死后的尸身已被刑狱司所保管,囚车上的刑犯正是郑家二房郑绍悯与其妻子。

    驻足两道的不少百姓跪在长街两侧,高呼为郑绍悯求情——

    “郑大人为官多年惠济百姓,郑大人他不该杀呀!”

    “郑大人是好官呐!求皇帝开开恩吧!”

    “郑大人!”

    待将行至城门下,人群中有人惊呼城门正中悬挂一顶首级。

    囚车旁的两名官兵窃窃道,“那好似是郑国公......”

    郑绍悯沉重的眼皮微微抬起,眯眼远远望去,那首级沾满着黑血淋淋悬在城门中央,他忽地面容狰狞,嘶声力竭喊着——

    “大哥!——”

    郑绍悯发疯着晃动锁链,双眼血红,怒喝泣道,“为何要如此折辱我大哥!”

    “为何!——”

    为首的行刑官命人赶紧将郑绍林的首级取下,清散周围百姓。

    “那日定北侯去探视郑国公,难不成......”

    “快别说了,小心没了性命。”

    两位官兵的私语如雷震般劈入郑绍悯耳中,他深知褚郑两家有着灭门之仇,褚炀探视过郑绍林的事早在刑狱司时他便知道。

    只是不知这少年侯爷行事如此狠厉阴辣,竟做出此等折辱之事!

    郑绍悯仰天大笑,笑地癫狂,被牢狱折磨成花白的枯发在风中凌乱不堪,他跪在刑场破声扬道——

    “告诉褚炀!褚郑两家之仇不共戴天!我郑绍悯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刀起刀落,血溅刑场,百姓呼喝着冤屈犹如狂浪拍岸而来———

    那苍凉的眼死死盯向城门,至死不愿阖眼,行刑前的滔天恨意烙刻在眼瞳中,印着城门上那抹血红,不肯瞑目。

    刑场血水嘀嗒,亦如侯府喜烛噼啪。

    空荡无人的定北侯府如期举行着大婚仪式。

    喜房内,台上二人高踞上座,台下二人相面而立,台旁各一位侍从垂首默言,一场天地就此开幕。

    褚炀与郑妗姝拜完喜堂,两人向太子与太子妃敬茶行礼。

    郑妗姝身着盛装,秾艳昳丽,她端着喜茶弯身递给太子。

    太子接过喜茶,满是笑意,“你们两个都是孤看着长大的,虽说褚郑两家过去有着恩怨,但好在如今又是新的开端。”

    “妗姝啊,明夷承了他父亲的臭脾性,往后你便多多担待,有什么事就去宫里寻太子妃,叫她替你教训明夷。”

    “今日这婚礼着实委屈了你,只是特殊时期不可大操大办,郑公不论如何,于孤而言都是亚父,明夷自十岁便由孤带在身旁,你们二人往近的说将你们看作子女也不为过。”

    垂首的褚炀听到此话不禁抬眼朝太子望去,眼底闪过一丝讽笑。

    “殿下,如今阿姝是褚家妇,不再是郑家女,臣会行丈夫之责护她周全。”褚炀嗓音低哑,面上漠然无情。

    “那便好,现下仪式已了,太子妃先带妗姝回喜房,咱爷俩再喝上几杯!”

    周邺朝郑妗姝望去,只见郑妗姝依旧无言,象征权利的玄色喜服枷锁般扼住她的咽喉,束缚了她往后的自由。

    郑妗姝微微颔首,轻身拂礼便由太子妃领着退下。

    定北侯府处处挂着喜结红绸与鸳鸯灯笼,可府内却了无生气,下人全数屏退,没有喜婆,没有喜曲儿,没有唢呐,也没有喜景,只有十一与银朱留在一旁伺候。

    一场新婚典礼如荒诞哑剧一般在这侯府登台唱演,诡异凄凄。

    待回海棠阁,太子妃起手示意宫婢上前,盈盈笑着将那雕刻繁复纹样的木盒打开,里边白玉如意正躺在那金丝软枕之中。

    她拉过郑妗姝的手一同在榻边坐下,“妗姝,这柄玉如意你拿着。”

    白玉温润,触手柔和,郑妗姝初握手中便感觉有股暖流自腕上经脉如泉水涌入。

    “这是本宫父亲前不久托人送来东宫,现下你和明夷成婚,想着给你养身正好合适。”

    太子妃是中书令魏昌柬嫡女魏婵,与周邺有着七岁之差,两人成婚近十年却未能生育,周邺不仅没有责怪冷落,反是关怀备至。成婚至今,东宫除了太子妃,再无其他妻妾,倒成了一段佳话在前朝后宫乃至民间流传这二人伉俪情深。

    魏婵眉眼生得仿若桃花,面上泛着淡淡红晕,小巧鼻尖下是朵樱桃红唇,时光在她这里停滞流逝,任谁也看不出这位竟已年过三十。

    “臣妾谢过太子妃。”

    郑妗姝神色淡淡,不做欣喜,眼底翻涌着滚烫的恨意化作血丝悄无声息蔓延开来。

    “妗姝,”魏婵拉过她的手轻抚着,面上透着犹疑,“你是……知道了什么?”

    郑妗姝抬眸看去,“臣妾需要知道什么?”

    见她眉心微蹙,不知所问为何,魏婵心中倒是松懈下来。

    “有一事本宫需要拜托你……”魏婵斟酌半晌,言辞诚恳,“明夷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他对于本宫而言与亲子无异。”

    “幼时褚家遭难,殿下与本宫太过心疼所以将他娇养了些,虽说性子任达不拘,实则待人真诚,郑公之事……本宫希望妗姝就此放下,在京城,有东宫与定北侯府为你撑腰,往后便只管安心。”

    “不论今后流言蜚语如何,还请希望你能相信明夷。”

    郑妗姝凝视着魏婵,见她眼波流转间晃动着愁绪,唇角时不时微抿,心中似乎为方才的那番话引起些许忧虑。

    真是有心……

    视线收回后,郑妗姝起身立在魏婵身前拂身行礼。

    金冠下珠玉轻垂摇曳,掩住了面帘后那抹晦暗之色。

    “臣妾谨记太子妃所言,定当与侯爷风雨同舟,岁岁与共。”

    入夜,郑妗姝早已脱下喜服,身着素衣,倚靠着软塌垂眸假寐。

    没一会,带着压迫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缓缓逼进,随之而来的还有那漫不经心的嗤笑。

    “风雨同舟,岁岁与共……”

    “夫人如此待我,本侯却受之有愧。”

    褚炀背手立定在软塌前,目光描摹着红帐旁的龙凤花烛,似笑非笑。

    “不知听了接下来的消息,会不会将本侯恨上千遍万遍,食我肉啖我血。”

    身后目光如弦上利箭,带着灼灼杀意,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自己万箭穿心。

    褚炀勾唇回身,“夫人?”

    “侯爷救我于危难之中,”郑妗姝起身走近,含着嫌恶的笑意与褚炀对视着,“我又怎会这般不识抬举,辜恩背义?”

    “今日晌午礼部尚书郑绍悯于城门下斩首示众,临刑前郑大人仰天怒喝褚郑两家之仇不共戴天,夫人可知为何?”

    极近的距离下褚炀朝前凑近一步,垂眼注视着眼睫微颤的郑妗姝,目光自上而下,极尽侵略。

    若有若无的梨花香钻进鼻息间,郑妗姝没有丝毫退步,她下巴轻扬,眸中透出睥睨。

    “侯爷笑着难看……”薄唇轻启,吐气如兰,“很是哀痛。”

    褚炀狠笑,笑意随着指尖游走在郑妗姝面颊上,轻柔抚蹭,可下一瞬却猝不及防捏住她的下颌,眼中浮涌出血丝。

    “郑公首级悬挂城门之上,尸首异地,骇人可怖———”

    “郑大人不忍兄长受辱,破口大骂本侯心肠歹毒,手段下作。”

    “本侯深感凄凄,自然哀痛。”

    话音如尖刀蘸着毒液一头扎进郑妗姝身体,连着全身血脉噬心刺骨。

    耳边传来嗡鸣,双目赤红,满是难以置信与悲愤。

    郑妗姝奋力挣脱开,唇齿簌簌颤动,咽喉似乎被扼住般,任她如何翕张也说不出话来。

    “是本侯下的令。”

    褚炀收起方才玩味的神情,肃然道,“郑妗姝,你信吗?”

    心脏跳空般快速砰动,吸进的冷气也在体内肆虐窜动,郑妗姝捂着胸口颓然倒地,强撑着砖面的手用力抠抓着砖缝,她仰头想要看清褚炀的模样,却怎么也看不清了。

    在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后背忽然有股力量将自己托起,眼前视线晃动旋转,恍惚中,她竟看见郑绍林跪在刑架之下,一具黑影提着满是血的刀站在一旁,眨眼瞬间,手起刀落———

    不要!

    不要!

    不要!

    郑妗姝嘶声力竭哭喊着恨不能上前,可身后有种力量禁锢着自己,无形的牢笼让她亲眼目睹这锥心的痛苦。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倚靠在床榻之上,身上搭着一席锦衾,面颊有些紧绷干涸,眼眶还浸着湿润。

    喜烛噼啪作响,橙黄火光摇曳跳动,本该映着春色旖旎,如今却寥寥寂然。

    褚炀坐在榻边,弯着身子,双手遮掩着神色,青筋凸起。

    “侯爷当下似乎陷入两难?”郑妗姝嗓音嘶哑干痒,不自觉地咳嗽几声。

    褚炀侧眼瞥去,“夫人的情绪可谓是来去自如。”

    一时间,屋内陷入沉默,就连喜烛也悄然噤声,凉风自窗棂缝隙而来,横刮过褚炀的脸庞继而悠悠歇在了郑妗姝的肩窝里。

    褚炀随风抬眼看向郑妗姝,却发现她一直看着自己。

    眸中悲恸,如闪着裂纹的琥珀玉珠,将要崩碎。

    郑妗姝指向不远处静置在桌上的木盒,“这是太子妃赏给我的白玉如意,当真是个好东西.....”

    边说着,郑妗姝掀开锦衾起身缓缓走去,她打开木盒,将那温润的玉如意拿出故作赏玩。

    “外界都说,太子才德兼备,谦逊温厚,太子妃林下之风,柔嘉表度,”郑妗姝回身在褚炀身旁坐下,“知晓我刚出刑狱,太子妃便拿来这白玉如意给我温养身子,知晓侯爷脾性刚烈,嘱托我莫听信空穴来风的传言,这样看来果真与外界一般。”

    “褚炀,不知你觉着,是这般吗?”

    一字一字串成的弦在话音落下间紧绷着褚炀心口,他侧过脸,与郑妗姝对望着,在那深沉的黑眸之下,翻涌着晦暗波涛,在犹豫与迟疑中挣扎。

    一浪覆灭一浪,最后暗涌归于平静,平静着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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