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绒棉出去的时候,原本坐在前台的女生已经下班了。
因为是第一天上班,沐绒棉说要走,老板有些遗憾,但还是很痛快地给结了当天的工资。
换回自己的衣服,沐绒棉还没从店里走出来,便隔着整片玻璃墙看到了段秉衡。
他站在马路边,高挑清隽的身影与深夜的汉津城景融合在一起,有种说不上来的韵味。
段秉衡应该在等车。
推开KTV的巨型玻璃门,夜里整个汉津市突然降了温,沐绒棉穿的薄,秋季校服里只穿了件基础款的圆领短袖,突然涌过来的凉意冻了她一哆嗦。
听到声音,段秉衡转头看过来。
马路旁的路灯有些坏了,暖色的光线显得有些黯淡,可穿着白衬衣的他,身姿却显得越发挺拔。如夜色般清冷的脸颊上,那双眼澄亮逼人,就好像他一直在等着她过来。
“今天晚上,”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着,原本早就打好腹稿的沐绒棉节奏却慢了半拍,“谢谢你。”
“五个亿呢?”
段秉衡嗓音有些特别,很淡,很沉,在汽车轰鸣的繁华路口,澄澈且清冽。
五个亿?
沐绒棉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抬起头看过去。
与她并排站在路边的段秉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回了视线,清隽冷峻的侧脸轮廓分明,眸色浅淡。
沐绒棉顿时明白他问的是谁,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幅完全不想与某人扯上关系的模样让沐绒棉脑袋疼。
思索片刻,沐绒棉谨慎地开了口。
“他不叫五个亿,他有名字,他姓段,名星洄,段星洄。”
段秉衡像是对他的名字根本不在意,不咸不淡回了句,“是吗。”
沐绒棉想回答“是”,话音在舌尖翻滚了半晌,最终还是被她咽了下去。
“你现在是打算回去吗?”
马路对面的红灯亮了,等待红灯变绿的间隙,沐绒棉问。
少女的嗓音在带着凉意的夜里带着些软,比起刚才包房里说一不二的架势,她现在显得有些放松。
段秉衡低头看过去,刚好能看见冰凉似水的月光下,沐绒棉光洁的面上映着对街的万家灯火,每一寸肌肤,都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柔白无暇。
段秉衡缓缓嗯了声,接上她的话,“怎么?”
沐绒棉皱了皱眉,她本就是小家碧玉的长相,此刻巴掌大的脸愈发显得灵动。
“最近我们这里发生了好几起飞车党抢钱的案子,犯罪嫌疑人都是流窜作案,到现在还没有全部抓到。你要是晚上一个人回家,多注意下周围的情况。”
沐肇明最近负责的就是这几期盗窃案件,沐绒棉从他那里多多少少听了点。
那伙人专挑有些资产的人下手,不少企业都受到了他们的影响。特别是对于段秉衡这种光是周身气度都能看出不差钱的人。
沐绒棉的提醒,就当是报答他刚才的解围。
段秉衡又嗯了声,刚好有辆车抢着绿灯变红的最后几秒从人行道飞驰过去,滴个不停的喇叭遮挡住了段秉衡的声音,沐绒棉没有听清,正打算问他说什么,街道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一声。
“棉棉!”
段星洄人高腿也长,他双手举过头顶,像是担心沐绒棉看不见,肌肉线条明显的手臂在空中乱挥。
人行道旁边的红路灯终于亮起了绿灯,段星洄根本不看路上还有没有往来的车辆,抬起腿就大步朝着他们俩所在的位置走来。
沐绒棉皱眉,“小心”还没说出口。
一辆黑色的林肯缓缓停在她和段秉衡的面前,流畅的线条在夜色下沉稳又低调。在汉津街头普遍驶过的是卡罗拉、桑塔纳和雪佛兰的情况下,光是看上一眼,就能知道这辆车的价格必然不菲。
身旁的男生有了动静,沐绒棉扭头看过去。
段秉衡面色清冷,拉开后座的车门,只留下句简短的,“走了。”
合上的车门扬起了风,零星的暖气从车厢逃逸出来,温温柔柔地扑在沐绒棉脸上,将她额角的几缕发丝吹的扬起来。
沐绒棉突然就觉得自己刚才的提醒有些多余。
段秉衡真的很有钱,有钱到就连普通的窃贼都很难对他造成威胁。
段星洄气喘吁吁地从马路对面跑过来,顺着沐绒棉的视线看过去,黑色的小轿车正缓缓融入夜色,语气顿时就戒备起来了,“他怎么在这儿?”
这个路口红灯的时间长,绿灯相对应的也不短,不想再等一次红灯,沐绒棉收回视线,稍微模糊了下事情的经过。
“刚才发生了些事情,他帮了我个忙,正巧遇到了,我提醒他最近小心小偷。”
段星洄已经习惯了和沐绒棉走在一起的时候帮她拿书包,扭了扭脖子,他拽住沐绒棉书包上的尼龙手提细袋,沐绒棉还没来得及反应,大红色的书包便到了他手里。
沐绒棉书包里满满当当装的全是书,轻车熟路地单肩挎在身后,段星洄不屑地哼了声。
“他有这么好心?”
反正段星洄不信。
“算了不说他了,”快走几步,段星洄站在沐绒棉面前,后退着往前走,“棉棉,我来接你下班你开不开心?这位置也太偏了,我找了半天。”
少年宽肩长腿,个子高,长得还帅,浅粉色的美式寸头显得他本就刀削斧凿的轮廓更加锋利。
在外人眼里他是那种不太好惹的类型,此刻,段星洄咧嘴笑着,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沐绒棉往旁边走了两步,从他身边绕过去。
她本以为只有路口的灯坏了,现在才发现是整条街的路灯都没亮起来,黝黑的马路上没有行人,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君林都跟你说了?”
段星洄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椿荷西餐厅每天有固定的闭店时间,段星洄也算是摸清了沐绒棉打工回家的时间。
结果今天都到点了,段星洄都没在巷口见到沐绒棉的身影,跑到陈君林补课的位置问了才知道,沐绒棉换了打工的位置。
段星洄也这才知道,他妈因为他丢掉了工作。
段星洄一直知道沐绒棉从高一的时候就开始到处兼职。
她死后,沐肇明从来不美化自己的失职。
老头的老婆,也就是段星洄的亲外婆是因为癌症去世的。她死的时候,沐绒棉刚上五年级,为了看病做化疗吃药,沐肇明找亲戚朋友借了很多钱。
沐绒棉打工赚来的收入,既能补贴家用,也能给背负着债务压力的沐肇明一丝喘息。
快步追上沐绒棉,段星洄的声音有些闷:“对不起。”
顿了几秒,他又加上一句:“我不知道会这样。”
以往那个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的少年,这会儿头垂的很低,像是压在他肩膀的上的大红色书包随时都能让他倒下去。
沐绒棉又想到了隔壁养的那只金毛,忍住上手摸一摸的冲动,沐绒棉踏上台阶,“要真心道歉,明天你请我吃冰棍。”
“这么冷,小卖部早把冰柜撤了。”
段星洄丧气道,话说到一半,他猛地抬头,一小撮火焰燃起来,倒映着他的眼瞳,里面闪亮亮的,是一连串的星河。
他倒是好哄。
“你这是原谅我了?”
沐绒棉没说话,他又贱兮兮地凑上来,根本不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副酷冷的模样。
“棉棉,你不生气了,对吧?”
“我生气又能怎么样?”沐绒棉说,“难不成把你打一顿。”
“怎么不行?”段星洄立马吊儿郎当地反驳。
如果是她的话,揍他一辈子都可以。
汉津市的夜晚格外安静,天空被月光洗涤成混沌的灰,空气里弥漫着冬夜的萧瑟。
空旷的马路上,只能听见沐绒棉和段星洄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再往前走几步就要到了育才路,各种路边小吃摊的香味已经和亮起的光线一起飘过来了。
育才路学生多,住在这里的居民也多,每到这个时候,都是这片最热闹的位置。
“棉棉。”眼看马上就要走到下个街口,段星洄却突然将沐绒棉叫住了。
“你能不能不要喜欢上我爸?”
段星洄背着书包,根本没有背后说人小话的自觉,“段秉衡小肚鸡肠,他配不上你,真的。”
沐绒棉不知道他突然从哪里得出的结论,刚想回答,后面突然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
回头一看,一辆车正从路边的共用停车位驶出来。
冷白色的车灯将道路照的通明,小轿车驶过的瞬间,后车座的车窗缓缓升上去,遮挡住段秉衡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我靠,”段星洄愕然,“他刚才不是早就走了吗?”
愣愣地转过脑袋,段星洄不敢相信,“那我刚才说的话……”
沐绒棉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可能都听见了。”
私下说人坏话是一回事,被人听见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被说的那个人还是他血缘上的亲爸。
段星洄连说三声靠,一直等小汽车彻底消失在转角,再也没有掉头回来的可能,段星洄说得无理取闹又有点自暴自弃。
“反正你不能再喜欢他。”
沐绒棉不觉得段秉衡是碰巧停在这,无论是华新还是新城区,这都不会是他回家的方向。
想到她刚才提醒的,一个人回家要小心,胸腔里那团软肉的颤动突然就快了半拍。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沐绒棉学着段秉衡的样子哦了声,问道:“对了,你晚上吃什么?”
沐肇明今天要在所里值夜班,沐绒棉要赶在收摊前,去小吃摊买点东西回去当晚餐。
“炒花饭行不行?”
沐绒棉没有兄弟姐妹,对段星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胃口有多大毫无概念。
“都可以。”
被段秉衡这样一弄,段星洄也没了吃饭的胃口,更何况在段星洄眼里,只要是沐绒棉买的,吃什么都没太大的区别。
最后沐绒棉还是多买了一份烧鸡。
原本对她来说足够的炒饭,拎在段星洄手里却显得完全不够。
俩人提着打包盒回家,吃完晚饭,段星洄照例在一楼的沙发上睡觉。
洗了澡,沐绒棉穿着睡衣,趴在书桌上写练习题。
上午去办公室的时候,傅老师告诉她说华新那边奥数集训的通知也下来了。
作为三中今年为数不多参加联赛的种子选手,傅老师又塞给了沐绒棉不少资料,压轴的最后一题涉及大学高数的知识点,沐绒棉算的有些吃力。
写到一半,沐绒棉抬起头,正对着她书桌的位置,放着张相片。
那是妈妈还没有生病的时候拍的,年幼的沐绒棉被她抱在怀里,伸手去抓她的麻花辫。
相框外的那层仿木纹的胶皮已经沿着边缘翘起来了,相片里的妈妈却依旧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伸出手,沐绒棉把刘海掀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
沐绒棉记得段星洄说过,她长的和他妈妈很像。
沐绒棉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照片外面的玻璃反射着她的模样。
“很像吗?”沐绒棉自顾自地问。
依稀在倒影里瞧见了些许他的影子。
好像是有点。
但是比起向她,沐绒棉抿唇,那张脸,明明更像另一个人。
“……”
真是被段星洄影响了。
拍拍脸,沐绒棉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发夹,将刘海固定到一边,她重新摊开一张从来没写过的试卷。
寂静的深夜里,月亮被沉默的云层遮挡了大半,小吃一条街上的小贩稀稀拉拉地推着三轮车离场,整个汉津市都安静了下去。
沐绒棉的书桌挨着窗户摆在墙边,她低头写着题。
因而没有注意到,重新空寂下去的街道偶尔在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闪烁的老旧路灯下,有道人影诡异又沉默地站着,直到女生房间的灯熄灭了,才在漆黑的夜色里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