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段秉衡住在御水湾,那一片是汉津市出了名的豪宅。迈巴赫缓缓驶入宽敞的地下停车场,感应灯应声依次开启。

    电梯门刚打开,段星洄就先一步走进了公寓。

    上百平方的客厅空无一人,黑白灰三色组成了装修的基本风格,像段秉衡这个人一样,简洁、空旷、素淡,没有什么温馨的感觉,更没有丝毫的烟火气。

    沐绒棉死后,段秉衡每年都会回来,段星洄偶尔也会陪他到这边住几天。

    在段星洄的印象里,御水湾是比现在更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彩色的装饰画,窗台边被照护地很好的绿植,来自全球各地的冰箱贴。

    想来那些变化都是后来沐绒棉一点一滴添进去的。

    其实就像沐绒棉自己说的那样,她和段秉衡是两个世界的人。

    偏偏就是这样的两个人,谁都没料到,谁都不看好,最终却还是走到了一块。

    深吸一口气,段星洄压下心底的那点不开心。轻车熟路地坐上客厅的沙发,段星洄整个人摊下去。

    “急匆匆地叫我过来,不会那玩意还没准备好吧?按照晏叔的办事效率不应该啊。”

    段星洄料到段秉衡拦下自己肯定是为了亲子鉴定,他打小就清楚他爸不是什么纯善的企业家。

    段秉衡聪明,有野心,更有雷霆手腕,否者后来他也不可能仅仅用了十年,就将原本的罡建集团踩在脚下。

    亲子鉴定这档子事段星洄只在他那些狐朋狗友嘴里听说过,本以为会有一堆医生拿着抽血管等着自己,却没想到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段星洄正打算乘此机会多刺他爸几句,一道黑影就甩到他面前了。

    “我靠。”

    硬纸盒边缘锋利,要不是段星洄眼疾手快,指不定要被这玩意划破相。

    屋子里的暖气已经升起来了,段秉衡脱了外套,浑身气质极冷,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靠在吧台上,双臂环胸,露在外的小臂线条精壮明显。

    “如果我是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闭上嘴,祈祷和那男人真的有血缘上的关系。”

    “谁?”段星洄脑子有点没转过来。

    段秉衡没回话。

    直到看到他脸上讥讽的表情,后知后觉的段星洄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

    “靠,段秉衡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我要是段建华的种,不用你动手,我刚生下来就能反手把自己掐死。”

    段星洄话语里的厌恶快要满到溢出来,段秉衡终于舍得抬头看他一眼。

    “是不是,几个小时之后就知道了。”

    如果是,不用他做些什么,那个女人为了保住她孩子的继承权,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如果不是——

    段秉衡眸色锐利冰冷。

    段星洄不知道段秉衡已经帮他想好了结局,骨节分明的手指拆开拭子采集套装,将说明书扔到一边,他直接拿出面前怼进喉咙。

    “放心,”拎紧试管的防污帽,段星洄将重新装好的纸盒扔回茶几,“你这辈子不可能再生出来比我更像你儿子的儿子。”

    “就这么想给我当儿子?”

    段秉衡讽刺地回了声,不再看他,甚至连茶几上的纸盒都没留下半分视线。

    清俊的眉目中透着些冷峻,他起身,身姿高挑修长,凌厉又淡漠地回了房间。

    “操。”

    偌大的客厅再次冷清下去,坐在沙发上的段星洄后知后觉。

    怎么事情反过来变成,他段星洄求着认段秉衡当爹?

    …………

    昨晚写到一半的卷子,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沐绒棉依旧没有丝毫的头绪。

    她脑袋里很乱。

    就算专门从外地赶回来的沐肇明小心翼翼地说了好几次别多想,沐绒棉眼前依旧反反复复播放的是陈君林从楼上跳下来的画面。

    君林死了。

    死在了她们约好一起去图书馆的这天。

    段星洄问她信不信,信君林不是自杀,她的死或许另有隐情,沐绒棉其实不敢回答。

    汉津市第三高级中学离陈君林家很近,近到法医现场宣布死亡,陈父陈母就赶到了现场。

    沐绒棉从未在那对事业有成的夫妻脸上见过如此悲痛的表情。

    他们说君林是因为和他们吵了架才选择了轻生。沐绒棉也陪着他们调出了沿路的监控,闭路电视监控系统里君林模糊的身影目标明确,中间没有接触过任何人。

    沐绒棉知道君林性格要强,所以她才会站在窗边,和那扇摇摇欲坠的破败玻璃窗一起,没有停顿,没有迟疑,狠狠砸向地面。

    三言两语,平铺直叙,简单地讲述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

    非常简单。

    可就是太简单了,轻飘飘的几个字,沐绒棉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沐肇明轻微的鼾声从没有关紧的门缝里断断续续地荡出来。

    沐绒棉从衣柜里挑了件冬天的厚衣服裹在身上,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

    为了开源节流,大半夜,汉津市不少街道上的路灯都关了。整座城沉入一片混沌的薄墨。

    月亮的光淡得像风,冷冷地在水泥地上摇晃,穿插在暗黄的路灯之间,在夜幕的深重处描出隐约而朦胧的轮廓。

    沐绒棉也不知道要去那里,漫无目的地乱逛,经过十字路口,突然有野猫叫了声。

    那猫应该刚出生没多久,尖嘴猴腮的模样,脑袋比身子大。浑身不见一块肥肉,是完全的皮包骨。

    但就算这样,沐绒棉经过的时候,它还是张大嘴朝她哈了声。

    蹲下身,沐绒棉整张脸都埋在棉服里,少女小小的一团,也不管几十厘米外的幼猫已经炸开了毛,依旧轻声轻气地问:“你饿了吗?”

    幼猫防备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莫名其妙的女生。

    沐绒棉却蹲着没动,水润润的眼睛看着它,却又像是在想别的事情。

    直到腿都快蹲麻了,沐绒棉才起身:“走吧,带你去买吃的。”

    没有经过社会化训练的野猫幼崽听不懂“走”的含义,更不能将“吃”与填饱肚子划上等号。

    高高地拱起脊柱,金黄色的瞳孔几乎快要收缩成一条细缝。

    “那你待在这里别动,我买了东西马上过来。”沐绒棉轻声与它打着商量。

    十字路口的对面就是家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发光灯牌就算隔着一整条街也格外醒目。

    沐绒棉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走到了新城区。

    朝着便利店一路小跑过去,等沐绒棉走得近了,才发现门口一直站着个人。

    “段秉衡?”

    段秉衡像是已经在这里站了有一段时间,听见声音,清隽乌黑的眼看过来。

    他还穿着刚才见面时的衣服,也许是灯线的原因,他浑身透露出一股生人勿进的冷清。

    沐绒棉问:“你怎么在这?”

    “睡不着出来走走。”

    段秉衡回答的简单,虽然是疑问的语气,却听不出丝毫的关心,更像是寻常疏离的客套。

    “你呢?”

    “我——”

    沐绒棉转头看向刚才的位置,才发现刚才陪着她的那只小猫早就跑了,本就落寞的内心顿时又空下去一块。

    “我也睡不着。”

    浅浅的眸光眄视,段秉衡的嗓音带着他一贯的冷:“不早了。”

    沐绒棉明白自己和段秉衡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提出要求的境地。

    但此时此刻她太想有个人能停下来,就像那只哈气的猫,不需要说话,只要呆在她身边就好。

    一点点时间就好。

    “我知道,”沐绒棉突然抬起头,她抬得太急,段秉衡甚至来不及收回视线,她说:“但你要是不着急回去的话,要不一起走走?”

    风起来了,卷着枯黄的梧桐叶子在人行道上打旋,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空气里有种黏稠的凉,不是刺骨的寒,而是缓慢地、无孔不入地沁进外套,钻进皮肤。

    沐绒棉穿着棉袄也觉得冷,她被冻得想要退缩。

    段秉衡已经迈着长腿,从她身边经过,黑色的风衣在夜里划出一道弧线。

    “走吧。”

    …………

    沐绒棉在便利店买下了最后的三根火腿肠。

    第一根放在幼猫不见的垃圾桶旁边,第二根丢给了偶然遇见的流浪狗,第三根火腿肠还没送出去,他们就已经走到了育才路上的小公园。

    不同于政府耗费巨资打造的中心公园,沐绒棉带段秉衡过来的这个公园从设计之初就不在城市规划内。

    这里原本是垃圾堆,被附近居民隔三差五地投诉,协商无果,居委会才安排人将这块地填平,摆上了几个上锁的健身器材。

    月光混着远处路灯的昏黄,勉力照出一片朦胧的轮廓。

    小公园的角落里有两架并排的秋千,这里是平时整个公园最热闹的地方,此刻却显得有些落寞。铁链从顶上垂落,两条并排的绿色铁板偶尔会因为路过的风发出一声干涩的“吱呀”声。

    沐绒棉走近了,才发现这个掉漆的铁制的器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附近的小孩贴了很多贴画。

    卡通且劣质的不干胶边缘早已卷曲,底色变得格外暗淡,看起来有些脏。

    沐绒棉摸了摸口袋,空无一物的口袋让她有些发窘。

    “我去买包湿纸巾。”

    段秉衡伸出手在铁杆上划过,红漆斑驳得像生了锈的鱼鳞,触感带着粗糙和潮湿的凉意。

    他皱了皱眉,但还是走到了离他最近的秋千前。

    “我的洁癖还没那么严重。”

    “哦。”

    俩人一左一右在秋千上坐定。

    沐绒棉小的时候从秋千上摔下来过,摔得有些疼,所以后来她每次坐上秋千都会显得有些防备。

    因棉服而显得有些笨拙的手臂揽着秋千两边的铁链,她双脚撑在地面上,整个人是稍稍有些前倾的姿态。

    从段秉衡的视线看过去,少女巴掌脸,皮肤白,出门前随手扎起的丸子头几缕碎发落在耳边,发衬得整个人娉婷纤柔。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打量,沐绒棉眼睑的眉睫不留痕迹地颤了颤,段秉衡缓缓收回了视线。

    “其实她死之前给我打过一通电话。”

    沐绒棉轻轻柔柔的嗓音突然在空寂的小公园里响起来。

    她说得有些没头没尾,段秉衡思忖片刻,意识到可能是今天三中跳楼的女学生。

    “嗯。”

    汉津市的晚上一直在起风,呼啸的北风簌簌,不知道从哪里卷出来了一道光团。微弱的光源被劲风裹挟着无法挣脱,难以抗拒地在空中打着旋。

    现在早就已经过了萤火虫活跃的季节,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活下来的。

    空气里的沉默压抑得有些窒息。

    一阵布料摩挲的轻微声响过后,沐绒棉将沐肇明带回来的手机残骸握在掌心里。

    “君林打电话的时候,周围很吵,但我听见了,她最后说想和我当一辈子的朋友……”

    沐绒棉低着头,紧盯着脚边多出来的浅坑。

    那里原本因该长有一颗植株,可能是一根草,也可能是一朵花,但它现在被人给拔走了,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去,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层和裸露的根须。

    毫无征兆,眼泪突然就涌上来了,沐绒棉原本没打算说这些,心里的难过却像是破开了一道口子,方才一直迟到的悲伤此时如同浊浪排空一般汹涌浩荡,只是一个浪尖就将她彻底淹没。

    “……我也想。”

    我也想回答她,但我没来得及说出来。

    她死了,我没有说出来。

    沐绒棉紧紧握着手机,很用力,锋利的金属壳边缘割的她掌心发疼。

    豆点大小的眼泪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砸在防水的棉服外套上,啪嗒地散开。

    君林从楼上摔下来的时候,沐绒棉没哭。陪着陈母陈父跑完全部的手续,整个过程沐绒棉也没掉过一次眼泪。甚至就连把段星洄从派出所领回去,沐绒棉也维持着体面。

    但此刻段秉衡一句话没说,沐绒棉的眼泪却决了堤,一颗接着一颗,她想停,却根本止不住。

    姗姗来迟的恐惧害怕和悲恸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沐绒棉包裹其中,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该去问谁。

    陈君林的死,好像谁都有错,但又好像谁都没错。

    因为是自杀,公安结案得很快。

    等沐绒棉下午再次路过现场的时候,警戒线已经被拆了,为了尽量减少周围群众的恐慌,环卫工人拿着高压水枪把地面冲洗得很干净。

    了解了事情经过的附近居民说:“她太要强了,所以选择了这样极端的办法。”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

    可沐绒棉心里却响起另一道声音,那道声音越来越大,吵的她心慌,吵的她也开始止不住地想——

    没那么简单。

    陈君林那么开朗大方的一个人。

    她明明说好,等见面了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

    沐绒棉不相信仅仅是因为和父母吵架,陈君林会以死亡的方式结束她的人生。

    悲恸冲破了理性,疯狂在说着不相信。

    寂静又衰败的老旧公园里,段秉衡坐在随时都会倒塌的秋千上,耳边是少女的抽泣声。

    汉津市的最后一只萤火虫,或许是飞走了,或许是体力不支彻底熄灭了尾光。

    段秉衡抬起头,越过锈蚀的铁架,穿过斑驳的树影,视线最上方,是一片稀疏的流云和浅淡的天光。

    …………

    “谢谢你,愿意陪我这么久。”

    沐绒棉小半张脸都被埋在棉服里,只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睛,因为刚刚才哭过,她的嗓音带着些涩意。

    “你的手帕等我洗干净了,下次再还给你。”

    段秉衡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他本就不是话多的人,沐绒棉此刻也没有挑起话题的兴趣。

    育才路已经快走到头,倒数第三间房子已经亮起了灯。

    沐肇明醒了,在等她回去,沐绒棉鼻尖一酸,眼泪又差点涌出来。

    育才路虽然是旧城区最繁华的街道,但因年久失修,与人行道紧挨着的便是斑驳的红色砖墙,墙头上探出些光秃秃的树枝。

    亮着“空车”红色顶灯的出租车从两人身边驶过,轮胎压着路面积水,发出一种疲惫的“唰”声,转瞬便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连同那点红色一起,被更大的黑暗吞没。

    “你不用送我了,这里好打车。”

    沐绒棉先一步打断沉默,话音刚落,那条她曾经为了甩掉段星洄而走过的巷子,漆黑的深处,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有东西被弄倒了,玻璃、竹竿、瓷砖,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远处穿来的几声狗吠让人心惊。

    沐绒棉猛地转头看过去。

    巷子里却钻出了一只猫来,像是知道自己闯了祸,橘色的毛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泛着绿光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百米开外的俩人。

    原来只是只猫。

    “喵。”

    不知道为什么,沐绒棉猛然提起的心瞬间就松懈了下去。

    低下头,沐绒棉从口袋里拿出之前没有送出去的最后一根火腿肠,“正好,我手上还有多的……”

    微凉的触感落在她脸上,段秉衡伸出了手,也一并打断了沐绒棉未说出口的话。

    沐绒棉呆呆地看过去,段秉衡修长的指尖已经收回去了,指腹轻捻,像是帮她弄掉了什么脏东西。

    “怎,怎么了?”

    愣神间,被沐绒棉握在手里的火腿肠已经被段秉衡拿过去了。

    几毛钱的速食就连包装都带着廉价,段秉衡看了眼却还是装进了风衣口袋。

    “没什么。”

    昏暗的光线下,段秉衡转过身,高挑的身影宛如一尊孤直的雕塑。

    “回去吧,我去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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