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巡察使即将到访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伯克利宅邸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暗涌。
接下来的两天,宅邸内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紧张。仆人们的脚步更轻,交谈声也更低。罗莎蒙德夫人似乎对这位教廷鹰犬的来访格外关注,几次在用餐时“不经意”地问起爱德华,是否需要她协助准备接待事宜,都被爱德华以“简单会面,无需劳烦”为由婉拒了。她琥珀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思,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伊莎贝拉则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将更多时间花在照料艾莉诺和打理她的临时药圃上。她需要这些具体而微的劳动来锚定自己纷乱的心绪。她反复练习着作为“伊莎贝拉·多恩”应有的言行举止,试图将修女的习惯彻底掩藏。
期间,爱德华找机会与她进行了一次简短的密谈。
“莫里斯此来,用意绝不单纯。”爱德华在书房里踱步,分析道,“表达敬意是借口,探查你的底细才是真。他或许听到了些风声,但应该还没有确凿证据。我们必须统一口径,你的背景、来历,尤其是如何与我相遇的细节,绝不能有任何纰漏。”
他停下脚步,看着伊莎贝拉:“最重要的是,无论他问什么,都要表现得自然。你救了我妹妹,这是事实,是我们最有力的盾牌。”
会面被安排在宅邸的小会客室。这是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墙上挂着伯克利家族的肖像画,壁炉里的火安静地燃烧着。
当天,伊莎贝拉挑选了一件最不起眼的深蓝色长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没有任何饰品。她提前来到会客室,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试图平息过快的心跳。
爱德华陪在她身边,他的存在给了她一些支撑。当仆人通报莫里斯巡察使到来时,伊莎贝拉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莫里斯巡察使看起来比伊莎贝拉想象中要年轻一些,约莫三十五六岁。他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色神职人员长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他的面容冷峻,线条硬朗,薄唇紧抿,一双榛褐色的眼睛如同结冰的湖面,锐利而缺乏温度。他整个人像一柄出了鞘的、毫无修饰的钢剑,带着教廷律法的冰冷与严苛。
“爱德华大人。”莫里斯首先向爱德华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然后,他那双冰灰色的眼睛便转向了伊莎贝拉。
那一瞬间,伊莎贝拉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他的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这位就是多恩小姐?”他走向前几步,在离伊莎贝拉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
“是的,巡察使大人。”伊莎贝拉站起身,按照礼仪屈膝行礼,垂着眼帘,不敢与他对视。
“请坐。”莫里斯的声音依旧平淡,“我听闻了你在巴克法斯特修道院附近,于危难中救助伯克利小姐的义举。在如今这样黑暗的时日,如此勇气与怜悯之心,实属难得。”
他的话语是赞美,但语调却听不出任何赞美的情绪,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大人过誉了,”伊莎贝拉依言坐下,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任何有良知的人,在当时的情况下,都不会见死不救。”
“哦?”莫里斯灰色的眼眸微微一动,“据我所知,当时修道院情况复杂,疫情爆发,人心惶惶。许多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多恩小姐能够挺身而出,想必是信仰格外坚定?”
来了。他在试探她的信仰背景,这与修道院息息相关。
“我只是遵从了内心的指引,大人。”伊莎贝拉谨慎地回答,避开了直接谈论信仰,“我认为救助生命,本身就是对上帝最大的侍奉。”
爱德华适时地插话进来,将话题引向艾莉诺的病情和伊莎贝拉使用的草药知识,巧妙地分散了莫里斯的注意力。
会面在一种表面客气、内里紧绷的气氛中进行着。莫里斯的问题看似随意,却往往暗藏机锋。他问及伊莎贝拉的家乡德文郡,问及她“去世”的家人,问及她学习草药的经历。伊莎贝拉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一一应答,心中那根弦始终紧绷着。
就在会面似乎即将平稳结束时,莫里斯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伊莎贝拉随意放在膝上的双手。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她因长期处理草药而显得有些粗糙、但形状优美的右手上。
他的目光骤然凝固了一瞬。
伊莎贝拉察觉到他的异样,下意识地想将手缩回袖中。
“……多恩小姐,”莫里斯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他抬起眼,再次看向伊莎贝拉的脸,这一次,他的目光更加专注,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恕我冒昧,你的这双手……似乎并不仅仅习惯于摆弄药草?”
伊莎贝拉的心猛地一沉。他看出了什么?修女长期劳作和祈祷留下的痕迹?
爱德华也皱起了眉,正要开口。
然而,莫里斯并没有继续追问。他的视线缓缓从伊莎贝拉的脸上移开,仿佛陷入了某种短暂的沉思。他的手无意识地探入自己黑袍的内衬,似乎握住了什么东西,指节微微用力。
就在那一刹那,或许是动作稍稍有些大,一枚小小的、闪着暗淡金属光泽的东西,从他黑袍的领口滑了出来,用一根细链挂着,悬在了胸前。
那似乎是……半枚徽章。
徽章的边缘不规则,像是被强行掰开,上面的图案古老而复杂,因为距离和光线,伊莎贝拉看不太清细节,只觉得那金属的颜色和质感,隐隐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半枚徽章吸引了过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莫里斯也意识到了徽章的滑出。他立刻面无表情地、迅速地将那半枚徽章重新塞回了衣襟内,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站起身,恢复了之前的冷峻:“感谢二位的接待。伯克利小姐既然安好,我也就放心了。教廷事务繁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他的告辞来得突然,爱德华和伊莎贝拉都起身相送。
直到莫里斯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会客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那种无形的压力才骤然消失。
伊莎贝拉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额际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她声音微颤地问。
爱德华眉头紧锁,沉吟道:“不确定。他最后看你的眼神……很奇怪。不像是怀疑,倒像是……”他搜索着词汇,“……像是在确认什么。”
确认什么?伊莎贝拉茫然。她只记得莫里斯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以及……那惊鸿一瞥的半枚徽章。
那半枚徽章……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贴身藏着的那个银质圣物盒。指尖传来金属冰凉的触感。这圣物盒上,刻着伯克利家族的纹章。为什么……为什么莫里斯身上那半枚陌生的徽章,会让她产生一种奇异而遥远的熟悉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记忆无法触及的迷雾深处,她曾见过类似的纹路?
一个模糊的、被遗忘的影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温暖的壁炉火光,一个模糊的、高大的身影,金属在火光下闪烁……还有类似的、冰凉的触感……
那是什么?是玛莎夫人曾经给她看过的什么旧物吗?还是……更早以前,早已被岁月尘封的记忆碎片?
她甩了甩头,无法抓住那缥缈的感觉。
“别想太多了,”爱德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语气缓和下来,“至少,这一关暂时过去了。他没有当场发难,就意味着我们还有时间。”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悸与疑惑。
然而,那半枚徽章的影子,却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它属于冷酷无情的莫里斯巡察使,却莫名地牵动了她内心深处一丝无法解释的、来自遥远过去的回响。
这仅仅是一个巧合,还是……另一段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故事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