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防

    杨婉兰很难说服自己继续工作下去,她害怕自己的家园会被水库淹没,要离开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家,害怕水利修建失败,从此家园变人间炼狱。

    “姐姐,你收拾行李干什么?”杨慧竹端着点心进来,看到这一幕,惊讶地问道,“你要回家吗?”

    杨婉兰头也没抬:“我要退出水利工程。”

    杨慧竹:“为什么?”她放下点心,快步走到姐姐身边,满脸不解。

    “宵晴她要把云溪村也淹了。”

    杨慧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意思?”

    杨婉兰:“云溪村也在搬迁范围内,属于可能被淹没的区域。”

    杨慧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哦,那搬就搬呗,金石村、白岩村……那么多村镇不都要搬迁嘛。姐姐你之前帮着霍宵晴劝导他们的时候不也没觉得有什么吗?还说什么未来会更好。怎么轮到我们自己村就不行了?”

    “那不一样!云溪村地势高,本就受洪涝灾害影响小,如今为了建这个水利,却要我们放弃原有的安稳生活,背井离乡,这简直是得不偿失!”

    “可是很多村镇也是啊。况且咱们云溪村本来人口就不多,布庄生意也难做,还不如搬迁到其他集镇,而且还能拿一笔补偿款呢!说不定我还能用这笔钱在别处开个小餐馆,肯定比守着那个旧布庄强!”

    “竹儿!”杨婉兰真的动气了,“那可是我们的家啊!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

    杨慧竹却撇撇嘴:“姐姐,家不就是个冷冰冰的房子吗?家人在哪,家就在哪。搬迁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年纪小不懂,那个房子承载了我们多少回忆!”

    “房子里有我们小时候在门框上划的身高线,有娘亲手种下的月季花,隔壁王婶每次做了好吃的都会给我们端一碗,村口的李爷爷看着我们长大……这些邻里情分,这些点点滴滴的回忆,是能轻易割舍的吗?”

    “可是姐姐,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人都是会离开的,会遇到新的人,会有新的家。我只要你和爹娘在身边,哪里都是我的家。”

    杨慧竹拿出自己私下核算的结果,试图说服姐姐:“我都算过了,咱们家布庄算店面,能拿到生意补偿。后宅按面积,也能拿到不少赔偿。霍宵晴说了,可以在桐城主城区给我们拨一个新店面,再赔一座宽敞的四合院,还有安家费!算下来,我们的生活只会比以前更好!”

    “杨慧竹!你真的没有心!”杨婉兰感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那你留下吧,我走,我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云溪村被淹没的!”

    杨婉兰收拾完东西正准备离开,刚到院门,却正好撞见了满头大汗的庞福。庞福如今也在工程部效力,专干重体力活,原本白胖的身躯晒黑了不少,横肉变成了结实的肌肉,现在已然是运送料场搬重物的一把好手。

    “杨财务?”庞福擦了把汗,疑惑地看着她手中的行李,“你这是要去哪?”

    “我回家去。”

    庞福:“回家?可这还有一批急用的工具采购费用需要你批复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叫马车了吗?我帮你——”

    杨婉兰打断道:“不必了,以后也不用找我了,我退出工程了。”

    庞福一脸错愕:“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待遇没谈拢?还是和霍工闹别扭了?”

    杨婉兰心中烦闷,索性直言:“不是,你是工程部的,看过移民范围图了吧?云溪村也要搬迁,我就是云溪村的。”

    庞福闻言调侃道:“害,我当是啥呢!就你和霍工还有慕砚小王爷这关系,到时候多要点赔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肯定亏待不了你家!”

    杨婉兰:“这根本不是钱的事,你也是外来的,你根本就不懂,云溪村脚下这片土地对我的意义。”

    庞福小声嘟囔道:“……还挺双标。别人的家要被淹没,你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去劝导,说什么未来会更好。轮到自己头上来,就有了故土情怀。要所有本地工匠都像你这般徇私,这工程也没必要建了!真该给慕殿下和霍工建议,就不该找那么多本地人干活!”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杨婉兰也来了脾气,她怒呛道:“你们外地人怎么会懂?你之所以在这里干得这么卖力,不过就是为了通过这个工程巴结上司罢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原来就是个押送流民的官差,来了桐城就不愿走了,不就是觉得这里天高皇帝远,竞争小,有点功绩就好升迁吗?你当你是真心为桐城百姓着想吗?你不过就是拿这里当跳板罢了!”

    庞福被杨婉兰怼得哑口无言。自从干工程一来,他本来白白胖胖,一脸横肉,现如今也是晒得发黑,体型瘦削了不少。若是说对建水利多上心,起初是没有的,不过现在,他也不确定,到底几分真心,几分利益。

    杨婉兰的退出让财务部一度陷入混乱。账目交接不清,款项申请堆积,预算核算停滞,几个副手忙得焦头烂额却错误百出。

    杨婉兰这边却回了家。

    杨五龙和林秀英见大女儿独自一人回来,脸色灰败,神情郁结,他俩不明所以,都大吃一惊。

    林秀英放下手中的针线,迎上前关切地问道:“兰儿?你怎么自己回来了?竹儿呢?前几日让人捎话回来不是说很忙吗?我和你爹还打算过几日去你们工棚那儿看你们呢。”

    杨五龙也皱着眉打量女儿:“怎么了这是?脸色这么难看?心情不太好?是不是那个霍宵晴还是王爷欺负你了?”

    说话间,布庄门口传来动静,几个风尘仆仆的汉子走了进来,领头的是杨婉兰的三伯杨三虎和她的堂哥。

    杨五龙见到久违的兄弟,起身招呼:“三哥?你们怎么从临州回来了?不是说在那边码头干得不错吗?什么时候到的?”

    杨三虎嗓门洪亮:“在那边听工友说咱们桐城要建大水利,正大量招工呢!这可是造福家乡的大好事,我们一合计,就辞了工赶回来了,今天刚到的。建设家乡,怎么能少了我们一份力?不止我们,听说好些在外谋生的同乡都在往回赶呢!”

    杨婉兰冷不丁泼冷水道:“建设家乡?云溪村都要被淹了,你们还回来干嘛?”

    “嗯?这是什么意思?”杨三虎脸上的笑容僵住。

    在杨婉兰的解释下,众人逐渐明白,那座即将修建的宏伟水坝,在拦蓄沧江、形成水库之后,浩渺的库区水面将淹没上游大片区域,包括他们此刻所在的云溪村,以及周边二十余个村镇……

    “他们说,建好之后,能防洪抗旱,还能发展漕运,未来水库风景好了,还能吸引人来游玩……”杨婉兰复述着霍宵晴曾经描绘的蓝图,语气却充满了苦涩。

    没想到杨三虎等人听完,互相看了看,非但没有如杨婉兰预想的那般愤怒沮丧,反而纷纷点头:“这是大好事啊!”

    “是啊,淹了点地方,换整个桐城再也不怕水患,还能有这么多好处,值了!”

    “咱们出去卖力气,不就是为了家里能更好吗?现在机会就在眼前!”

    众人皆道好。

    可是杨婉兰却说:“好?哪里好了?一点都不好!”

    说完她推开椅子,哭着跑了出去。

    杨婉兰跑了很久,终于在一处安静的山坡前停下。在一块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墓碑前,她无力地跪倒下去。

    “奶奶……”她泪水滴落在黄土上,“我们要是都搬走了,这里要是被淹没了,奶奶怎么办?”

    她想起奶奶生前,一辈子都守在云溪村,从未离开过。奶奶是那种最传统的女人,认为根在哪里,魂就在哪里。她总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当年三伯执意要外出谋生,奶奶偷偷难过了好久,却也只是在他们离家时,默默塞满行囊。奶奶也曾对着外面带回的画册出神,喃喃说着外面的世界真大,可最终,她还是守着她的老屋、她的菜园,直到生命尽头,也嘱咐儿孙要将她葬在这片她守了一辈子的土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杨五龙提着一篮简单的供品,走了过来。他将供品轻轻摆在墓前,点了香,拜了拜。

    他叹了口气:“爹就知道你在这。自从你奶奶过世之后,你每次心情不好就会跑到这里跟她絮叨。又来扰她清净了?”

    杨婉兰无助地问:“爹,奶奶会嫌弃我吵她清净吗?”

    杨五龙:“当然会了,你和奶奶现在是阴阳两隔了,奶奶听了你的烦恼,感知到你的痛苦了,可她帮不了你,在天上急得团团转。”

    “但是爹还在你身边啊,你的烦恼可以跟爹说,爹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帮你的。”

    他蹲下身,平视着女儿的眼睛:“所以可以告诉爹,到底发生什么了吗?是谁让我们兰儿这么不开心?”

    杨婉兰扑进父亲怀里,泣不成声:“爹……我原以为建水库是对桐城天大的好事……可是,水库蓄水,会淹没好多地方,包括我们云溪村,包括……包括奶奶安眠的这里……爹,奶奶怎么办?我们的根怎么办?”

    杨五龙默默抱着哭泣的女儿,轻声安抚:“没关系的兰儿,奶奶一直在的,她在地下,在天上,在我们的心里。建水库这件事,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不管你最后决定怎么做,爹都支持你。”

    ……

    霍宵晴带着重新制定的移民安置方案来到了布庄,她轻轻推开布庄后院的隔扇门,找到了在房中垂泪的杨婉兰。

    “婉兰姐姐,你说得对,我是外来人。我永远也无法完全体会这片土地对你们而言,究竟意味着多沉重的分量。我永远尝不出蟛蜞汁里海风的味道,也听不懂山歌里每个转调的秘密……”

    杨婉兰抬头望向她。

    “但我记得编竹筐的郑阿爷,记得小虾米在背篓里学布谷鸟叫。还有和庄嫂一起做虾酱时,她教我要顺着同一个方向搅。看阿龙阿虎在村里的小溪里面摸鱼虾,他们总说,等爹爹回来要教他们认字……这些,我都记得。”霍宵晴将方案轻轻推到她面前,“所以我们想的不是简单地让他们搬走,也不只是赔钱。而是尽力帮大家建设一个更好的未来,把那份‘家’的感觉,在新的地方,重新种下去。你看白岩村那边交通不便利,如果他们都能搬出来,生活会幸福很多。”

    “我们还会在未淹没区条件更好的地方建安置集镇,学堂的台阶要用白岩村的老青石,医馆药柜要照庄家药铺的样式打……愿意搬走的,按原宅面积置换新房。想留下的,帮他们在高处重建家园。”

    霍宵晴突然从袖中取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颗干瘪的柿子种:“这是从你家柿子树上取的种。新镇子的街边也会种上云溪村的柿子树。”

    杨婉兰的眼泪滴在种子上。

    霍宵晴翻开方案:“这不是最终定稿,我需要你的意见,需要你来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云溪村还有其他村镇的乡亲们,在离开故土之后,心里能稍微好过一点?”

    “我们赔不起被洪水带走的岁月。但至少让搬家的牛车,能载走祠堂门前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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