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外围,一群乡民围着胥吏询问。
“官爷,真给工钱?还管饭?”
“这大坝真能修成吗?别像以前那样,白干了力气,啥也落不着啊!”
陈师傅虽被迫接受了坝址,此刻也带着他的几个徒弟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他的态度,影响着不少老匠人。
霍宵晴与慕砚一同来到现场。她走到人群前方,她承诺:“工钱每日结算,绝不拖欠!伙食保证让大家吃饱!若有违反,大家尽可去县衙找我,找张县令理论!”
紧接着,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陈护桐身上。她上前几步,对着陈护桐,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地行了一礼:“陈师傅,您是老前辈,经验丰富,德高望重。这施工统筹、匠人调度、工艺把关……千头万绪,宵晴年轻,见识浅薄,若没有您和诸位老师傅鼎力相助,这百年基业,恐怕难以稳固。”
“我恳请您,为了桐城的未来,为了子孙后代不再受水患之苦,我们各展所长,同心协力,一起将此事做成,可好?”
“既、既然霍姑娘如此诚意相邀,为了桐城百姓,老夫义不容辞!”
随着陈护桐的表态,他身后的弟子们以及许多原本观望的老匠人,也纷纷放下了疑虑,开始上前登记报名。
开山造路的轰鸣声昼夜不息,随着工程逐步推进,同时却也带来了触目惊心的后果。大量开凿出的废石渣土被随意倾倒在峡谷边缘、溪流沿岸,一场大雨过后,泥石流冲毁了山下几亩良田,浑浊的泥水更是直接淤塞了一段河道,引得下游村民怨声载道。
金石村边缘,老农赵老伯看着自家祖传的三亩菜园里原本长势喜人的青葱白菜,如今被倾泻而下的碎石和泥沙彻底掩埋,只剩几片残破的菜叶在泥土中无力探头。老人蹲在地头惆怅不已。
流经工地下游的清水溪,往日鱼虾可见,如今河床被大量泥沙垫高,水流浑浊不堪,几乎断流。溪边洗衣的妇人们怨声载道:“这水脏得连衣裳都没法洗了!”
“再这么下去,咱们吃水都成问题!”
前夜一场急雨,导致一处随意堆放的渣土坡发生小规模滑坡,冲毁了下方一小段刚修好的路基,所幸无人伤亡,但险象已生。
霍宵晴站在一片狼藉的滑坡现场,脸色凝重。她立刻召集所有工头到现场。众人看着眼前的烂摊子,神色各异,有人心虚,有人不以为然。
“诸位都看到了?”霍宵晴的声音清冷,“我们在这里开山辟路,是为了将来引水安民,不是为了制造新的灾难!”
一个粗胖的工头却满不在乎道:“霍工,这开山造路,哪能没有一点土石下来?难免的嘛!工期要紧啊!”
霍宵晴不想听这些强词夺理的借口,她斩钉截铁地宣布:“即刻起,成立生态环保部,我亲自负责。第一,所有工段,废渣必须运往指定的堆放区,分层压实。第二,每个堆渣场下游,必须修建拦渣坝和排水沟,防止水土流失。第三,谁负责的工段再出现污染环境、破坏农田水利的情况,谁就带着他的人,给我负责清理恢复,直到达标为止!”
其他工头听了面面相觑:“这得耽误多少工夫……成本也要增加……”
霍宵晴:“耽误的工夫,比得起将来治理泥石流、赔偿百姓损失、甚至可能出人命的代价吗?成本?现在不舍得投入,将来我们要用十倍百倍的代价来偿还!”
命令下达,初期阻力巨大,一些工头阳奉阴违,依旧偷偷就近倾倒。直到慕砚亲自巡视,撞见一处违规倾倒点,他当场勃然大怒,下令扣罚该工段所有负责人半月工钱,并责令他们立刻清理恢复。有了慕砚的强力手腕做后盾,霍宵晴的环保条例才真正开始被重视,尽管过程依旧充满拉扯,但环保的意识总算开始在这片喧嚣的工地上扎根。
与此同时,后勤区域却是另一番景象。杨慧竹将伙食部管理得井井有条,大锅菜做得有滋有味,甚至还能变着花样弄些时令小吃,深得民夫们的心。她也借此机会,将对慕砚的追求摆到了明面上,她对慕砚的追求愈发大胆直接,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在霍宵晴面前展示与慕砚的亲近。
那日正是午时用饭的高峰,慕砚与霍宵晴、黄滨等人一同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查看图纸。杨慧竹领着几个妇人抬着食桶过来分发饭菜。
轮到慕砚时,杨慧竹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殿下,您连日辛苦,这是特意给您留的炖鸡汤,最是滋补!”她将一碗明显料更足的鸡汤放到慕砚面前,动作间,身体不经意地靠近。
慕砚身体向后倾了倾,淡淡道:“有劳,与大家一样便可。”
杨慧竹又拿出一个油纸包:“还有这桂花糕,我起早现做的,知道您不喜太甜,糖放得少……”她说着,目光带着一丝挑衅似有若无地瞟向一旁的霍宵晴。
霍宵晴正专注吃着自己的餐食,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慕砚看着她那全然置身事外的侧影,心头一阵气闷。
几日下来,工地上渐渐流传起一些闲话。
“听说了吗?霍工眼里只有石头和图纸,对底下人严苛得很,一点人情都不讲。”
“是啊,还是杨二姑娘心善,体贴人……”
这些话七拐八绕,也传到了霍宵晴和杨婉兰耳中。杨婉兰将妹妹拉到一边,语气严肃:“慧竹!你又在胡闹什么?那些闲话是不是你让人传的?”
杨慧竹不服气道:“姐姐,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她霍宵晴除了工程,还在乎什么?殿下整日跟她在一起,她都爱答不理的!”
“你!”杨婉兰气得胸口起伏,“宵晴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你不知道吗?她若不分心工程,这大坝如何能成?你如此任性,散布流言,除了添乱,还能有什么好处?若是惹恼了殿下和宵晴,你待如何?”
“你就知道帮她!我才是你亲妹妹!”杨慧竹自知理亏转身跑开。
杨婉兰看着妹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自那日被姐姐训斥后,杨慧竹虽有所收敛,但那份不甘与较劲,却并未真正消散。
在分发物资时,若霍宵晴在场,她总会格外热情地招呼慕砚,将那点特殊关照摆在明面上。
当杨婉兰向她投来劝诫的眼神时,杨慧竹却理直气壮。
难道因为她霍宵晴在,我连对殿下好都不行了?
夜里,姐妹俩挤在厢房内。杨婉兰柔声开口:“竹儿,你和宵晴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妹妹,姐姐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受伤,也不希望你们彼此对立。看到你故意去挑衅她,姐姐心里很难受。看到你因为、因为一些或许并不属于你的执念,而让自己变得尖刻,姐姐更心疼。”
后来杨慧竹的每次挑衅与任性最后都是杨婉兰出面打圆场,她试图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并且她总是觉得亏欠了霍宵晴。
然而霍宵晴却根本就不当回事,她不明白这些有什么值得生气和在意的,对她而言,与自然界的艰难搏斗和庞大工程的管理难题,远比少女微妙的心事和争风吃醋要沉重和紧迫得多。
杨婉兰:“慧竹是我妹妹,我总希望她能和我在意的人好好相处。”
霍宵晴说:“慧竹的事你不必总是放在心上,更无需替她弥补什么,我根本就不在意。”
不在意杨慧竹的挑衅。
不在意慕砚。
那她到底在意什么?
工程在磕绊中推进,移民安置工作被提上首要议程。
当那份标注着精确淹没范围和移民村落名单的最终图纸下发到各部门时,杨婉兰像往常一样接过属吏递来的册子准备进行相关的预算核算。
然而,当她的目光在触及名单上某个熟悉的名字时,脸色瞬间苍白。
她难以置信地找到霍宵晴确认:“宵晴妹妹,这是怎么回事?你当初不是说,云溪村不用搬的吗?”
“婉兰姐姐,根据我们后续更精确的水准测量和反复核算,云溪村所在的海拔,离规划的最高蓄水位太近了。它处于淹没区的边缘。即便不被完全淹没,水库蓄水后,库岸地质结构在长期浸泡下发生滑坡的风险极高,水位抬升也会严重影响地下水系,而且村子三面环水,几乎成为孤岛,未来的交通、生活都是大问题。搬迁是为了长远的安全考虑。”
“风险?”杨婉兰的声音拔高,“所以,还是有可能被淹,对吗?你当初的保证呢?”她看着霍宵晴,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你让我们怎么放心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万一……我是说万一!这水利工程失败了,或者出了什么我们预料不到的岔子,我们的家、我们的根,不就真的成了沉在水底的亡魂了吗?”
“搬迁是目前情况下,综合所有因素后的最优解。”霍宵晴试图解释。
“最优解?那你怎么安置他们?”杨婉兰追问,“像阿角说的那样,给点钱就打发了?让他们拿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赔偿,背井离乡,自生自灭吗?”
“赔偿标准会参照市价,并且,有慕砚作保,该给的钱,绝对不会少一分,也绝不会拖欠……”霍宵晴急忙拿出她认为最有力的保障。
“钱!又是钱!”杨婉兰打断她,情绪激动,“被水淹的农田、祖坟、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街坊邻里的情分……这些,是钱能赔得了的吗?霍宵晴,你终究是个外来人,你不会明白的!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感情!”说完,她将手中的账册重重放在桌上,转身离去,留下了决绝的背影。
“财务部的事,我暂时无法胜任了,你们另请高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