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翊霎时往前了一步。
他身旁是窗外天空上近乎迸裂开来的点点火光,身前的黎究呆呆看着碎成尘土、瞬间飘散在空中的线团鸟,似乎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酷似黎无曰口中所言、名为“白苓”的女子顿足停留在他们不远处。
她凝望了片刻,略带有几分警惕,看了眼窗外热闹到极致的街道布景表情一时间变得一言难尽了起来,“你们师父是自己把自己炸天上去了吗?”
俞翊听闻她的口气,却停留在原地,拉着黎究的衣角,示意她暂时不要再动。
黎究眨巴眨巴眼,头一次没有对她师兄的话产生任何别的情绪,乖乖在原地等着俞翊和面前的这个女人进行交涉。
白苓“啧了一声,”这么不信任我?”她点了点俞翊配在腰间的玉佩,神色变得更加促狭,“这么明显的标志也不藏一藏?带出来给人当活靶子使的?”
俞翊:“……”他默默把拿出来比对标志和书籍的玉佩往里面塞了塞。
外头闹得动静过分大了,白苓拉着俩孩子往书库里面多走了几步,瞟了他们一眼,了然道,“虽然你们不打可能立刻就信任我,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再次探查青石馆,虽然他们不太可能继续查书库就是了,但在外面本身也就是十分危险的一个状态。”
看着明显放空自己的俞翊,白苓蹙眉,“你师父应该就是故意把你俩骗进来的。”她顿了顿,继续补充,“他不怎么相信我会把老国师的事情告诉当今的地方官府……毕竟那是几乎可以说超脱了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些记录和手段,关乎人事关乎物力关乎天地,怎么好那么轻易流传出去动摇现在天底下好不容易稳定的根基?”
俞翊却是在想黎无曰。
而黎无曰呢?黎无曰在把他们骗进来之后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他真的没在这场通讯里做任何手脚?
从进入青石馆开始,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虽然可以勉强解释成黎究初学术法,运用的并不是特别熟练、在其中不免弄出许多岔子,但进入书库后,从线条小鸟手中能得到的声音近乎于无,而沉迷于找书和看手札的他俩竟都没发觉。
莫名的直觉环绕着他,俞翊一把抓住了白苓的袖子,“白师伯,”因为不知道具体的辈分,少年简单思考了一下,按照他理解的年纪差距开口喊人,声音是软的,带一点微微的娇,眼神却十分凛冽,“也不一定就是师父师伯他们闹出的这般动静呢,”,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您应该对爆炸传来声音的方向略有几分判断吧,那边是不是莫城府衙的方向?”
白苓犹疑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救如此确定,一定不是别人闹出的这般动静呢?
“是。”白苓回答得毫不犹豫,也同时从这个曾经被宗无颜夸赞过的小弟子眼里看出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判断和猜测来。
她斟酌着自己的词汇,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从心里呼之欲出了,“那府衙有问题?”
“或许是呢。”俞翊没再往下说了,只是流露出自己的一丝猜测,“毕竟没人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
除了他们疯疯癫癫特别会整活来事的好、师、父。
*
正源大街上果然乱的别出心裁,漫天铺地的被火光惊扰的 各色人群在巨大动静下显得像一群群小鸡仔,于黑边夜幕之下瑟瑟发-抖,出来看热闹和心有戚戚的恐慌一只在各色传递,自然也包括游荡藏匿在各种街边窄巷,藏匿在淤泥污垢中的流浪人士们。
他们只剩下一张嘴,一点人力,一个破碗,大部分人全身上下最值钱的除了那二两破布,也许就是讨饭用的那张碗。
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的情形,往往还未发生就在这一刻逐渐退散而去,在这种衣不蔽体无法饱腹的情况下,或许什么也比不上一顿热饭或者一点活下去的希望来得重要。
有人自黑夜中来,从这些蜷缩在破烂门扉的人身边走过,身上携带了一种让人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古怪热气。
他和另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同行,因为同伴看着过于强势,倒也没有任何人敢对这身形瘦弱的小书生起什么别样的心思。
那书生模样的男子却一点没有独自一人可能会被乞丐疯抢的自觉,反而在路过这些奄奄一息的可怜人的时候显得非常疑惑,没忍住问出了声来,“街上那么大的动静和热闹,你们怎么没有趁乱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众人当中有半数曾经是流民,此时不知道是受到了风寒还是什么其他的感染,正躺在破庙草席里哀哀呻-吟,连那书生的话都有些听不太清。
而又有人在这关口愤而发言,“我们连自己的命都快病得丢了,哪里还有什么力气去关注那大人官人之间的热闹?”
叛乱也好爆炸也罢,只要不殃及他们,也许都不过是秋日夜里的几番独属于大人物的闹剧而已。
而那书生的眼睛被莹莹火光照亮了片刻,在夜幕下显得有几分诡异的神采。
他目露精-光,“你们不去看,怎么就知道那里没有你们现在迫切需要的东西呢?”
有一部分人立刻被激怒了,要求书生带着他壮得吓死人的保镖立刻离开他们聚集落脚的一隅。而剩下的一部分人却面色沉凝,仿佛在思考这人交代的信息可行性。
随即他们对视一眼。
府衙那边平日里戒备森严,在这等重大失火的时候定然不会像以前那般不可靠近。万一那个男人说的话全是真实的呢?万一他们的希望就蕴含在这里呢?
黑夜里,书生看不清的脸悄然扬起嘴角。
*
跟着白苓提供的地图指引,黎究很快就找着了那已经渐渐平息的火光源头。
忙乱的救火现场还在继续,奇怪的是似乎烧的并非正在住人的地方,而是离居住地还有一段距离的仓库。为了说服白苓一起前行,俞翊费了很大一番功夫,却只得到了白苓冷漠的拒绝。
找寻黎无曰和探查究竟发生何事的时间事件都同样紧迫,白苓只得长话短说,简要介绍了在接收部分流民之后莫城的格局。
“要说疫病兴起,倒没有真正的流行开来,”白苓思考了一下青石馆被围前的街道情况,有几分模棱两可地回答,“可是你们师父所推测的情况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发生。”
大灾大难之后的疫病兴起,一般而言都会从人的尸体上率先传播开来,城内没有完全传播而在城外人口相对更小更密集的区域发作,也是因为在前段时间官府有组织过一定程度的焚烧尸体的缘故。
反正流民、反正无主,那些人烧就烧了,也无人认领,乱世下人命如草芥。
至于这次爆炸,难道莫城官衙里还藏着哪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白苓拒绝了俞翊一起出去探查的意思,却把自己曾经制作过的毒粉锦囊系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她言简意赅,“青石馆的记载我虽然烧掉了一部分,但剩下的那些依旧重要。”
她把俞翊抽出来的那几本书和手头的一些书全部塞给了他,叮嘱道,“路上小心,注意不要被旁人发现,也不要再轻易相信任何人。我必须留在这里守着。”
话音落,就推着二人从原先的墙边离开了,回归到一开始隐蔽的狗洞和青石板路上。
可惜白墙依旧,那不靠谱的师父师伯果然没了影子。
看着揪着小包袱怅然若失的黎究,俞翊安慰道,“你说黎无曰……啊不对,咱师父,是不是故意把你的小鸟烧掉的?”
他这种发言一落,就看着黎究眼见着不失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想打师父的怒火。
不可以随意诓骗小朋友,也不可以把小朋友的术法就这么对待啊啊啊啊啊!
这是不道德的,是值得谴责的一件事情!
——于是说到要去爆炸现场一探究竟,黎究跑得比谁都快。
可是真正去了现场才发现,周围都是乌泱泱的一大片人群,官兵忙着救火群众忙着恐慌,根本没有人理会从人群里偷偷溜进前排的小小身影。
更加奇怪的是,一群在街头巷陌平日里乞讨为生苟延残喘的部分流民乞丐也混进了人群里,在人们匆忙避让开来的时候鬼鬼祟祟向前方聚集,俞翊拉住一个劲往前钻的黎究的小包袱尾巴,眼神变得凝重而不可思议了起来。
“你看他们,”他指了指周围莫名带着狂热眼神的乞丐一行人,对黎究悄声说,“他们的神色不对劲。”
太狂热了。
就像是濒死之人摸到了救命稻草,口渴之人找到了荒漠水井一般急迫。
等到俞翊真正看见人群最前面隔离开来的女孩紧紧抱着的东西时,他下意识拦住了黎究再往前的步伐,而身边的流民也恰好在此刻暴动了起来,人群剧烈推搡,他们面露狂热,嘴里呢喃着,“好香……”
俞翊的手没抓住黎究的衣摆。
他看着小女孩被人群裹挟向前,瞪大眼睛脱口而出,“小鸟!”
“离那个碳人——”
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