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究被裹挟在人群里，懵懵懂懂往前走。

    她诞生于小鸟躯壳里的灵魂并不能完全理解外界所发生的诸多景象，悲情、或是热闹到极致的喧嚣人景，于她而言也不过是间隔了一层薄薄的屏障。

    由此，黎究才能在身边诸多乞丐人群的大悲大恸中怅然自若，全然没有弄清楚那些人口中近乎狂热的“得救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明白，但俞翊艰难夹在落后她几步的人群之中，却是听的真切又清楚。

    俞翊彻底慌了神。

    敏锐如他，在混杂在人群里衣衫褴褛的乞丐们如同迷障一般直直往前走时，就辨别出几分不对劲。

    直到那些人嘴里喃喃自语的词汇破碎不成语句，却清晰无比的满溢出来，“那个书生……那个怪人……他说的全部都是真的！”

    书生？怪人？真的？关键词句朝俞翊如雨打浪潮一般席卷过来，他被周围人群感染上的那一丝狂热也在这样不正常的氛围里冷却如冰。

    府衙门口崩溃跪坐着的女子怀里，一阵阵焦香传来，迫得周围人们都不由得动了动鼻翼。

    真是奇也怪也……那真的是从人类尸体上能够传出来的香气吗？

    理智告诉他，那尸体不对劲。

    而且前面跪坐的女子身影，怎么瞧怎么熟悉，看着就像他们先前不过一面之缘的刘家姐弟。

    俞翊心中警铃大作。他猛然探身，想要尽全力勾住黎究的衣摆，却差一步终究滑落开来，只得焦急唤出一声，“小鸟！”

    黎究回头。

    身后人群却层层叠叠，迅速淹没了那个刚刚叫住她的师兄。

    黎究：“啾？”

    茫然无措间，她福至心灵，学习了近半年的人类语言在这一刻陡然发挥了作用，她尝试着像黎无曰之前教她的那样，将身周的情绪仔细慢慢释放出去，沉浸在周围人群的感知当中，渐渐的，那些狂热的情绪和话语便逐渐能被她所容纳，听见了他们在说，“好香啊。”

    “这个火场里的东西……真的可以治愈我们的病痛吗？”

    黎究的表情在听懂那些人在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下子变得好奇起来。

    既然对此又好奇，那就亲身去看看——来自某不靠谱·惯会教坏小孩子·不干人事·不正经·师父的座右铭。

    于是俞翊在后面人群里目瞪欲裂、急得跳脚，眼见着自家师妹那灵巧的小身影从人群的间隙穿过，直奔最前面孤零零独坐的女人身边，旁边忙着救火的维持秩序的看热闹的那群不干人事的官兵却在这一时刻猛然回过神来，手执着武器就要过来赶人，却看那小姑娘原地蹲下，抓着他们府衙的刘小姐袖子就那么一拽。

    现场的人群气氛忽然有片刻凝滞。

    而那群乞人却在看见小姑娘的动作之后，像是获得了几分被支持的意味，看着火光里灼灼燃烧的那片屋衙以及刘雾月手中紧紧搂着的人，目光中的贪婪毫不掩饰。

    而刘雾月神情恍惚，抱着怀里的人形物体，被黎究拽了一下袖子，却依然一动没动，像是对外界的所有冲击刺激都屏蔽了一般，周围想过来帮忙的人们看见此番壮烈景象，却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就见黎究蹲在一边，一脸好奇的伸手，扯了刘雾月怀里的焦炭一把。

    那黑乎乎的人块瞬间碎了一地。

    人群也在这一时间突然暴动。

    他们如同见到腐肉的野狗，满怀着对生的希望，以及那一丝丝拯救自身的希冀，像老鹰扑食一般，猛地将刘雾月和黎究围住，抢夺散落一地的肉块就往嘴里塞，有的人甚至拉扯着刘雾月仍然抱在怀里的那些东西，备受打击的刘家小姐浑浑噩噩抬头，就看见身边围绕之人群其状若癫狂——

    甚至有人不顾火场安危，直愣愣往里面跑，又被维护现场的官兵强行架离。

    场面混乱无比。

    但黎究察觉着不对。

    她只是仍旧凭借着偏小的身形，稳稳蹲在刘家小姐的身边，把她的胳膊又往下扯了扯，但奈何会说的人话并不多，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提醒着她什么。

    刘雾月的力气不敌那群疯狂的人们，她不过悲喊一声“初阳”，怀里的东西就被人夺走，他本人被拽得一个踉跄。

    正要被人推得仰躺在地，却被一股小小的力量支撑了起来。

    她惊愕偏头，却是之前仅有一面的黎究，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轻轻拉住了她半边的袖子。

    刘雾月声音带颤，“是你？”

    俞翊就是在这个时刻被人群推挤着终于挤到了黎究和刘雾月身边。

    随着尸体被抢夺，真正争抢的中心已经不再刘雾月这里了，他还没谴责黎究的擅自行动，就听得那曾经帮助过他们的刘雾月在混乱里扬起声音，以一种带着不可置信、悲伤和一丝丝恨意的眼神看了黎究好几眼，清冽声音响彻全场，：“这二位就是今晚事故罪魁祸首的近亲弟子。”

    随即，她又对周围仍然在哄抢那一点点的难民道，“曾经治疗我弟弟的药方就在你们面前这二位的身上……与其罔顾人伦，吃这点带着不知道还有几分药效的残羹烂肉，那不如——”

    四周的喧闹声音逐渐安静下来。

    原本疯狂的乞人和本没打算正式加入这场混乱、只是被裹挟的部分普通民众，听见刘城卫的女儿如此说，眼睛里的光彩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俞翊心下一惊，面上却是早已料到此事一般的八方不动。

    他把被刘雾月的动作带倒在地，仍然没完全摸清楚情况。面露委屈的黎究，声音沉稳甚至带了一丝笑意，“诸位真的要听这位姑娘的一面之词吗？”

    他那“一面之词”的一面究竟是什么还没有说完，周围官兵悄无声息的包围圈还没合上那最后的一道关口，就有一道身影背着长刀，风驰电掣地滑步入场，仗着自己的身形人高马大，铲飞了途经路途上的好几个人。

    随后他以在场诸人都没有看清的速度，动作十分熟练地把两个小孩一个往自己的胳膊下一夹，另一个轻飘飘一甩放到自己的背上，冲在人群里面色变得阴沉的刘雾月挑衅一般的抱了抱拳，转身几步飞檐走壁一般的上了旁边的院墙，游龙一般的没了踪影。

    场地上喧闹混杂的人群在霎时间安静后又突然闹腾起来，以刘雾月以中心向四周猛然扩散开来，剩余的那些全是遗留下来的愤怒。

    刘雾月痛苦皱眉。

    远处传来另一阵火光，却是青石馆方向。

    有府役急急忙忙冲入刘雾月身边，对着刘家的小姐汗流浃背道，“小姐，青石馆被烧了，这……”

    刘雾月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眼神仍旧黯淡。

    她回过神来，却是忍住眼底的眼泪完全滚落下来，在人后崩溃的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柔弱地问那府役，“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

    “弟弟好像不见了。”

    *

    刘初阳确实不见踪影。

    刘初阳被黎无曰绑走，快快乐乐，不对，是愁眉苦脸地被人羁押在荒郊野岭的树墩子上，等着宗无颜从混乱一片的府衙爆炸现场把师兄妹两人捞回来。

    等待间隙，他还得空跟白苓唠上几句话——白苓刚刚把最为重要的几本文书交给俞翊后，整个人的担子都仿佛松懈下来了许多，在俞翊黎究二人走后速度十分迅捷的把青石馆剩下保留的那些文书资料都用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留守在青石馆身边的官府诸人的关注点全被全城相对最为重要的府衙吸引走了，彻底烧掉青石馆也在这期间突然变成了相对来说更为容易的一件事情。

    白苓从看到窗户外面那样巨大而猛烈的动静就已经想到了这位一向不甚靠谱的国师小弟子会兵行险着，却也3未曾想到，这个“险招”是个这样浩浩荡荡全城皆知的玩法。

    俞翊也不知道。

    他被宗无颜拎小鸡一样从火场拎过来，整个人都要虚脱了一般，仿佛经历了不一般的浩劫。黎究却是精力好得出奇，从宗无颜背上刚下来，整个人就向间隔了小半天没有看见的黎无曰那边飞扑了过去。

    作为被宗无颜黎无曰二人突袭刘府带出来的胜利品……啊呸，俘虏，看再度看见俞翊黎究二人更是瞪圆了眼睛，开口嚷嚷道，“姐姐说得没错，你们果然别有所途，不是好人！”

    “没错，我们不是好人，”黎无曰接过飞扑过来的黎究，看着俞翊一脸谴责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心虚。

    但一点都不尴尬。

    他想了想，把自己的推测就那么顺理成章的说出了口，“你姐姐现在说不定已经给你安排了一个什么惊世骇俗的假身份假死了。”

    刘初阳立刻反驳，“这不可能！”

    “这是真的。”俞翊看着黎究和黎无曰的亲密样子就觉得刺眼得打紧。他“哼”了一声，偏过头去，却是把一片手帕包裹着的黑色碎肉片递给刘初阳看。

    见那小少年惊呆了的模样，俞翊还好心开口，“趁乱在你姐姐怀里捡的。”

    “怎么样？她哭得真心实意呢。”

    这边两个小孩还在忽悠他们的同龄人，另一边白苓却是对着黎无曰冷哼出声了，“明明有那么多帮我脱身的方法。非要选这么华丽的那一个？”

    黎无曰不说话了。

    他想了想，就顶着远处青石馆熊熊燃烧的火光漫天做背景，在灰头土脸的白苓不赞同的目光里理直气壮道，“虽然此举甚险，但是白苓姐，你就说，胜算大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