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忌

    安许宁步出房门,四下寻觅王妈妈踪迹,终是杳然,料想不过是戏言相戏,不足为虑。闲极无聊,便又信步踱至回廊,择了临栏一处坐定。

    白日里的包月楼,果然比夜间清寂了许多。

    她望着楼下翩跹起舞的伎女,眸光却渐渐涣散,恍恍惚惚间,一张慈和温厚的面容自脑海中浮现。

    自古天家子嗣蕃盛,圣恩难均,甚者稚子立于阶前,竟惶惶不知其名。然安许宁自小便养在渚王膝下,宠冠诸子,乃是众子女中最得娇纵的一个。

    彼时她年岁尚幼,懵懂无知。盛夏酷暑难耐,她赤着一双嫩白小脚,身着绫罗裁就的短襦,捏着软糯甜腻的嗓音撒娇:

    “父皇!父皇!嫣儿的花儿都蔫了……”

    声线里裹着未褪的稚气,竟还带了几分泫然欲泣的哭腔。

    盛夏的日头毒烈如火,将宝庆殿前的花木晒得尽数垂首,没了半分生机。

    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穿过两侧肃立的百官,伸着肉乎乎的小手,一步一挪地攀上高高的殿阶。殿上那人瞥见,连忙自龙椅上起身,心疼不已地快步走下,急切地将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揽入怀中。

    龙袍轻挥,早朝便就此辍罢。

    渚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语气里满是疼惜:

    “嫣儿这是怎么了?谁敢欺你?哭得小脸都花了,父皇瞧着好生心疼。”

    安许宁将脸埋进渚王的锦袖,蹭去颊上泪痕,委屈地抽噎着:

    “父皇……孩儿种的木芙蓉,都枯死了……”

    谁知那人闻言,竟朗声笑了起来:

    “傻嫣儿……这木芙蓉,本就需待到秋日,方得绽放呀!”

    安许宁收了哭泣,眨巴着一双噙泪的眸子,半信半疑。

    渚王又捏了捏她的脸蛋,神神秘秘地道:

    “父皇这儿,可有比木芙蓉更美的好东西呢!”

    安许宁顿时来了兴致,摇晃着渚王的臂膀:

    “真的吗?父皇,是真的吗?”

    说罢,渚王将她轻轻放下,牵着她的小手步入后殿,从一只雕饰华美的木匣中取出一条项链。他俯身下来,将项链在她眼前轻轻一晃:

    “嫣儿喜欢吗?”

    安许宁被那璀璨流光夺去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连连点头:

    “喜欢!父皇!嫣儿好生喜欢!”

    渚王欣慰一笑,温声道:

    “既如此,待我家嫣儿及笄之日,父皇便将它赠予你,权作及笄之礼,可好?”

    “嗯!”

    “哒哒哒”的脚步声自旋梯传来,是小六“出恭”归来了。

    安许宁收回飘远的思绪,抬眸示意他近前。

    小六依言缓步而至,抬手便要躬身作揖,却被她及时摆手止住:

    “不必多礼,坐吧。”小六微一怔忡,随即依言落座。

    “唤我许安宁便是。”她淡淡解释。

    “嗯……”

    “小六,”她的声线陡然转厉,“你千里迢迢来祈国寻我,究竟所为何事?”语气中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责备。

    小六沉默片刻,终是压低了声音,沉声道:

    “将军他……出家了……”

    “我替他不值!他为家国赴汤蹈火,付出这许多,到头来竟落得这般下场!”

    安许宁默然无语,谢将军之事,竟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所以我才来寻公主,公主素来仁厚,断不会如座上那人般冷漠!公主定能为谢将军讨回一个公道!”

    闻言,安许宁唇边绽开一抹凄楚的苦笑,眸光黯淡:

    “小六……你可别忘了,你口中的座上那人,是我的父皇啊。”

    她的声音寡淡如水,听不出半分喜怒。

    “可……”小六一时语塞,半晌才兀自喃喃:

    “公主是不一样的……”

    “哟!二位都在此处呢?”一声娇柔婉转的嗓音打破了沉寂。

    茯月与江大人一前一后,自屋内款款而出,衣袂轻扬,步态盈盈。

    二人闻声抬眸,只见茯月唤来仆从,轻声吩咐:

    “去请王妈妈来。”

    仆从领命而去。吩咐间,茯月已寻了个位置落座,理了理垂地的裙裾,玉手轻托香腮,抬眸望向二人,笑意盈盈:

    “二位,咱们这账目,不如今日便清算一番?”

    江大人怔立一旁,刚欲开口告辞,便被她娇声截住:

    “江大人,不如一同坐下等候笔墨?”

    “嗯……”

    言罢,四人八目相对,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大当家,民女心中有一惑,不知当问不当问?”安许宁直言不讳,“民女听闻,狱中着火前一日,大半人犯皆已获释,想必,大当家亦是其中之一罢?”

    闻言,茯月捻弄青丝的手指先是微微一顿,转瞬便恢复了沉稳,从容道:

    “许姑娘既已知晓,便该明白,这梦离一案,与妾身这小楼渊源甚深。妾身身为此处主事,自是罪孽深重,岂有轻易获释之理?”

    话毕,安许宁眸中掠过一丝了然,顺着她的话头追问:

    “既如此,大当家若未能脱释,然三日光景已过,大当家为何又能安然居于此处,依旧执掌这包月楼?”

    她微微挑眉,凝望着茯月的神色,又添了一句:

    “况且,牢门紧锁,大当家金枝玉叶般的身子,若要莽撞砸门而出,怕是难以做到罢。”

    安许宁的话如醍醐灌顶,点醒了一旁的江大人。他轻瞥了茯月一眼,眉头悄然蹙起——他依稀记得,那日,狱中本有一位掌管钥匙的狱卒相助,此刻却不见踪影,不知去向。

    茯月眸光流转,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唇边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哎……内里有位小狱使心善,不忍见妾身就此香消玉殒,这才悄悄将妾身放了出来,顺带也救了这位小兄弟与江大人……”

    “况且,那夜火势大,到了日头,这铁打木造诏狱烧得只剩些焦拦,更别替人了,旁人怕只认为里头的人都烧成一把灰了罢。”

    “私自释放人犯,乃是滔天大罪,那位小狱使,当真是心善得紧。”安许宁语气平淡,却藏着几分暗讽。

    她自是不信这套说辞的。

    话音未落,旋梯处又传来一阵轻响,王妈妈端着纸墨笔砚,满面堆笑地走了过来。

    “王妈妈,快!搁在此处!”茯月见状,宛如见了救星一般,连忙招呼她近前。

    王妈妈依言将纸墨置于茶桌之上,而后识趣地立在茯月身侧。

    茯月递去一个眼神,王妈妈心领神会,立刻趾高气扬地开口:

    “许姑娘在咱们这楼中歇了两日,一日纹银五十两,共计一百两。”

    王妈妈开门见山,将话题生生岔开。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反倒让安许宁心中愈发清明。

    心底无私天地宽,这般急切找人挡箭牌,定是心中有鬼!

    她正思忖间,王妈妈又瞥了眼安许宁身旁的小六,高声道:

    “这位小兄弟,歇了三日,共计一百五十两!”

    “江大人……”王妈妈还欲往下说,却被一声惊呼打断。

    “啊……!”小六失声惊呼,“不过三日便要一百五十两!这分明是黑店!”

    闻言,王妈妈立刻愤愤不平地驳斥:

    “小兄弟这话可就错了!我家主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可是救命之恩!只收你这些银子,已是仁至义尽,你莫要不识抬举,得寸进尺!”

    小六闻言,顿时如霜打了的茄子般蔫了下去,方才的怒气消散无踪。他自知身为潜敌,身份特殊,本就易招祸端,此番定是连累了对方。可他身无分文,别说偿还,反倒凭空欠下这一笔巨债,一时只觉无地自容。

    安许宁瞧出了他的窘迫,莞尔一笑,开口道:

    “大当家,王妈妈,这位小兄弟怕是无力偿还这笔欠款。”

    “无力偿还……?”茯月轻嗤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

    “既无力偿还,便按江湖规矩来,卸了他一条胳膊抵债便是!”

    她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诶,是。”一旁的王妈妈连忙附和,抬手便要唤廊中打杂的仆从进来。

    却被江大人出声喝止:

    “茯月姑娘!”江大人眉头紧蹙,沉声道:

    “这小兄弟尚且年轻,若是没了一条胳膊,往后生计便难以为继……”

    彼时他只当这小兄弟与自己一般,皆是因梦离一案被牵连的无辜之人,秉持着君子仁心,便替他求了情。

    茯月闻言,从腰间抽出一方绣帕,半掩着面容,身子向江大人倾去,玉手竟在他衣襟上轻轻游离,娇躯微微抽噎:

    “江大人心疼他,为何偏不心疼我?妾身因梦离一案,旁人多有忌惮,楼中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日子过得愈发艰难了……”她一面抽噎,一面诉着苦,姿态楚楚可怜。

    这突如其来的肌肤相亲,让江大人猝不及防,慌忙起身避让,面色涨红,局促道:

    “茯月姑娘……误会了,江某并无他意,只是想着,将这小兄弟的欠款,一并记在江某名下便是……”

    二人这番对答,安许宁尽收眼底,心中已有了计较:这江大人,想来是不知我与小六的关系,亦不知小六的真实身份。况且此刻的我,实在不宜替他偿还这笔债款。

    在外人看来,她与小六素无瓜葛,不过是萍水相逢,且她不过是景枢殿中一个卑微的杂役,自身尚且难保,又怎能豪气地拿出二百五十两银子,替旁人偿还债务?这般举动,未免太过引人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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