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账藏奸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璃在王熙凤院里的生活逐渐步入一种新的轨道。

    她白日里跟着碧痕学习规矩,熟悉院内各项琐事,从端茶递水到铺床叠被,从传话跑腿到应对各房来往的仆妇,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做到符合规范,不出差错。

    她态度恭顺,学习刻苦,加上本身心思缜密,举一反三,很快便将一个贴身大丫鬟该有的日常举止学得像模像样。碧痕起初还存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思,见她学得又快又好,待人接物也颇有分寸,那点微妙的芥蒂便也渐渐淡了,偶尔还会真心指点她几句。

    平儿将苏璃的进步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点头。这个头,确实是个可造之材,不仅有过人的算学天赋,难得的是性子沉得住气,不骄不躁,懂得藏拙。她开始将一些稍微重要些的活计交给苏璃,比如核对小厨房的日常采买单,或者清点库房里不太紧要的绸缎尺头。

    苏璃每次都完成得一丝不苟,账目清晰,物品数目准确,从未出过纰漏。但她始终牢记自己的身份,谨言慎行,除了分内之事,从不打听任何不该她知道的消息,也绝不轻易与院内院外的人结交。这份超出年龄的沉稳和分寸感,让平儿和王熙凤都越发觉得可用。

    然而,真正的考验,总是在不经意间降临。

    这日午后,王熙凤午歇刚起,外面就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争执声。平儿皱了皱眉,示意苏璃出去看看。

    苏璃轻手轻脚走到门外,只见林之孝家的正拦着一个面生的、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那人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脸上带着焦急和不忿。

    “周瑞家的,不是我不给你通报,实在是奶奶刚起身,精神还没养回来,这会儿见不得烦心事。你那账本,缓一两天再回,又能如何?”林之孝家的低声劝道。

    那被称作周瑞家的管家跺脚道:“林姐姐,不是我不懂事,实在是这账……庄子上催得紧,说是去年秋天修缮别院渠塘的尾款,再不结清,工匠们就要闹将起来,影响了春耕,这责任我可担待不起啊!这本是旧年老爷在时就定下的工程,账目往来都在这里头,得请奶奶过目用印才行!”

    苏璃听在耳中,心中一动。修缮别院渠塘?这听起来是项不小的工程。她不动声色地退回屋内,向平儿低声回禀了外面的情况。

    平儿听了,走到王熙凤身边,轻声将事情说了。王熙凤刚睡醒,带着几分慵懒和起床气,闻言眉头就蹙了起来,不耐烦地道:“又是这些陈年旧账!老爷在时糊涂账一堆,如今倒都找到我头上来了!让他进来吧。”

    周瑞家的得了准许,连忙捧着账本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将账本呈上:“给二奶奶请安。这是去年修缮西郊别院渠塘的工料总账,请您过目。”

    王熙凤懒洋洋地接过账本,随手翻了几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建材、人工的费用,数目不小,总计竟要五百两银子。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笔开销她隐约有印象,但具体细节早已模糊。如今府里银钱吃紧,每一笔大额支出都让她心头滴血。

    “这账……我记得之前不是支过一部分了吗?怎么还有这么一大笔尾款?”王熙凤将账本往炕几上一扔,语气不悦。

    周瑞家的忙道:“回奶奶,之前是支了二百两的备料钱,如今工程完毕,工匠们的工钱、还有后续的一些石料、木料尾款,都等着结算呢。账目明细都在这里,一笔笔都记得清楚。”

    王熙凤揉了揉太阳穴,她对这种工程细账并不十分在行,而且这账目看似平整,一时也挑不出明显错漏。但直觉告诉她,这里面恐怕有水分。若是平常,她或许就捏着鼻子认了,但现在……她目光瞥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苏璃。

    “柳絮。”王熙凤忽然开口。

    苏璃心头一凛,上前一步:“奴婢在。”

    “你来看看这本账。”王熙凤将账本推到她面前,语气听不出喜怒,“瞧瞧这里面的数目,可有什么不妥当地地方。”

    刹那间,屋内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苏璃身上。周瑞家的眼神里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显然不信这个面生的小丫头能看出什么。

    平儿眼中则流露出些许担忧,这可不是简单的复核,而是直接审查一笔可能存在问题的陈年旧账,牵扯到府里的老人和外面的关系,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得罪人。

    苏璃知道,这是王熙凤对她能力的又一次,也是更直接的一次考验。

    她平静地应了声“是”,双手捧起那本沉甸甸的账册,走到一旁的小杌子上坐下,并没有立刻翻阅,而是先向周瑞家的询问道:“周管家,不知这别院渠塘修缮,具体是何时动工,何时完工?主要负责的工头是哪一位?主要的石料、木料又是从哪家商号采买的?”

    她问得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周瑞家的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丫头问得如此专业,只得一一回答:“是去年八月中动工,十月底完工的。工头是常来往府里的张石头。石料是从城西刘记石行买的,木料是王木匠提供的。”

    苏璃点点头,不再多问,低下头,开始专注地翻阅账册。她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如扫描仪一般掠过一行行数字和文字,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点动,那是她心算时的习惯动作。

    王熙凤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着,眼角余光却时刻关注着苏璃的反应。平儿安静地站在一旁,心中暗自捏了一把汗。

    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炭火的轻微噼啪声。周瑞家的起初还有些紧张,见苏璃久久不语,渐渐放下心来,觉得这丫头不过是装模作样。

    忽然,苏璃翻页的手指停住了。她的目光凝滞在某一页记录人工支出的地方,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反复确认着什么。接着,她又快速向前翻了几页,对照着某些数据,指尖在几个关键数字上轻轻划过。

    良久,她合上账册,站起身,走到王熙凤面前,神色平静,但眼神清澈坚定。

    “回二奶奶,奴婢粗略看了一遍,发现几处可能存疑的地方。”

    “哦?说来听听。”王熙凤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苏璃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地陈述道:“第一,是人工支出。账册记录雇佣力工三十人,工期七十五天。但根据京城寻常力工的工价,即便是包工,如此长的工期,人均日工钱记录为八十文,略高于市价,尚在合理范围。可疑之处在于,账目显示力工总计工作两千二百五十个工日,但三十人工作七十五天,满打满算应是两千二百五十个工日,这意味着所有力工全程无一日缺勤?这在长达两个多月的工程中,几乎不可能。通常会有因病、因事缺勤的情况,账目却按满额计算,此处或有虚报工日的嫌疑。”

    周瑞家的脸色微变,张了张嘴想辩解,被王熙凤一个眼神制止了。

    苏璃继续道:“第二,是石料支出。账目记录采购青石若干方,单价亦符合市价。但奴婢对照前期备料记录和后期结算记录,发现同种规格的青石,前后单价有细微差异,虽每方只差几文钱,但总量巨大,累计下来也有数两银子之差。这不符合常理,通常大批采购,价格应更统一。”

    “第三,”苏璃翻到最后一页总账,“也是最关键的一处。奴婢将各项支出重新加总核算,发现账册记录的最终总额五百两,比奴婢核算出的实际应支付总额,多出了约二十八两银子。”

    “二十八两?”王熙凤凤眸眯起,声音冷了几分。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足够一个普通庄户人家几年的嚼用。

    周瑞家的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急声道:“奶奶明鉴!这……这或许是记账时疏忽,算错了也是有的……”

    苏璃平静地补充道:“周管家,奴婢还未说完。这多出的二十八两,并非均匀分布在各项支出中,而是主要集中在人工和部分耗材的零星加项上,做得颇为隐蔽。若非逐项复核加总,极易被忽略。而且,奴婢注意到,有几笔零散耗材的采购记录,笔记墨色与前后文略有差异,像是后来添加的。”

    这话一出,意图就非常明显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计算失误,而是有意的账目造假,中饱私囊!

    王熙凤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目光如刀锋般扫向周瑞家的。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苏璃垂首而立,心中平静。她知道,自己这把刀,第一次出鞘,已然见血。而这,仅仅是个开始。贾府这潭深水下的污浊,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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