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涌动

    赏赐是傍晚时分由平儿亲自送来的。

    十两雪花银用红绸包着,沉甸甸地压手。两支素银簪子虽不奢华,但做工精巧,胜过杂役院里姑娘们头上所有的物件。两匹尺头,一匹是雨过天青的软罗,一匹是秋香色的暗纹锦,光线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与苏璃身上半旧的青缎背心形成了鲜明对比。

    碧痕的眼睛瞬间就直了,围着那匹软罗摸了又摸,嘴里啧啧有声:“我的老天爷,十两银子!还有这料子……柳絮,你可真是发达了!”她语气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同屋的其他小丫鬟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眼神复杂。有纯粹羡慕的,有好奇打听的,也有那等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的。

    苏璃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惶恐和不安,将银子紧紧攥在手里,对平儿道:“平儿姐姐,这赏赐太重了,我……我实在心里难安。”

    平儿温和地拍拍她的手:“奶奶赏你的,你就安心收着。这是你应得的。”她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分量,“柳絮妹妹往后就在奶奶身边当差了,你们平日多帮衬着些。”

    这话既是提点,也是警告。众人连忙应声称是。

    平儿又对苏璃叮嘱了几句明日当值的时辰和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平儿一走,屋内的气氛更加微妙。碧痕凑到苏璃身边,挽着她的胳膊,亲热得有些不自然:“好妹妹,你快跟我说说,今日到底是怎么个情形?你怎么就看得出那账目有问题的?周瑞家的真的贪了银子?”

    苏璃心中警铃微作。她知道,此刻不知多少双耳朵竖着,等着从她嘴里抠出细节,稍有不慎,传出去的话就可能变了味道。

    她垂下眼睫,做出心有余悸的样子,轻轻挣脱碧痕的手,低声道:“碧痕姐姐快别问了,我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呢。不过是奶奶让我看账,我恰好看到几处数目对不上,就照实回了。具体怎么回事,奶奶自有明断,我们做奴婢的,哪里敢胡乱揣测。”

    她将功劳全推给王熙凤的“明察秋毫”和自己的“侥幸”,对关键细节一概模糊处理,语气里满是谨小慎微。

    碧痕见她口风紧,撇撇嘴,有些无趣,但目光落到那银子和尺头上,又热络起来:“也是,主子们的事,咱们少打听。不过妹妹你可真是好运道,得了奶奶这般青眼。往后可别忘了提携姐姐我啊!”

    苏璃勉强笑了笑,将银子小心收进自己的小包袱最底层,只把簪子和尺头放在外面:“姐姐说哪里话,咱们都是一处当差的,自然要互相照应。”

    这一夜,苏璃睡得并不安稳。同屋丫鬟们翻身、梦呓的声音,窗外巡夜婆子走过的脚步声,都清晰地传入耳中。她知道,从她接过那十两赏银开始,她就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角落默默观察的“柳絮”了。她成了靶子。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之下,暗流涌动。

    苏璃正式成为王熙凤的贴身丫鬟,主要负责跟随左右,递送东西,传话跑腿,以及在王熙凤看账时在一旁伺候笔墨,偶尔回答一些简单的数目问题。王熙凤似乎并未立刻交办什么重要的账目给她,更像是在观察,在打磨。

    而府里的风向,却悄然转变。

    周瑞家的被革了三个月月钱,虽未撤职,但明显失了体面,据说在屋里称病好几日没露面。工头张石头被捆来打了个半死,招认了虚报工日、与采买合伙抬高石料价格的事,被撵出府去,永不录用。刘记石行的掌柜亲自登门赔罪,退还了部分款项。

    王熙凤借此机会,雷厉风行地敲打了一批管事,府中风气为之一肃。明面上,无人敢再小觑二奶奶院里新来的这个叫“柳絮”的丫头,见面都客气地唤一声“柳絮姑娘”。

    但客气背后,是疏离,是审视,甚至是隐隐的敌意。

    苏璃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壁垒。

    去大厨房传话,原本笑脸相迎的管事媳妇,笑容淡了几分,言语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路过花园,偶遇其他房的大丫鬟,对方或许会点头致意,但眼神交汇的瞬间,那目光里的衡量与打量,让她如芒在背。

    甚至连琏二爷贾琏,某次在院里撞见苏璃,都特意停下脚步,那双惯常带着几分浪荡气的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两圈,似笑非笑地对王熙凤说:“哟,这就是你新提上来的那个会算账的丫头?模样倒也周正,听说本事不小啊。”

    王熙凤当时就啐了他一口:“少在这里胡唚!好好当你的差去!”但苏璃还是捕捉到了贾琏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对于“不安分因素”的警惕。

    这日午后,王熙凤去贾母处伺候,吩咐不必跟着。苏璃得了片刻空闲,想起前几日平儿交代她将一批旧年礼单整理归档,便往库房方向去。

    刚穿过一处僻静的穿堂,就听见假山后传来压低的交谈声。

    “……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丫头片子,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忿忿道,苏璃辨出,像是大厨房里一个姓赵的媳妇。

    “嘘!小声点!你也不怕隔墙有耳!”另一个声音劝阻道,是林之孝家的声音,“她如今正得二奶奶的意,连周瑞家的都栽了跟头,你招惹她做什么?”

    “我招惹她?林姐姐,你是没看见!前儿我去回话,她那个样子,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了!问句话爱答不理的,不就是会拨弄几下算盘珠子吗?谁知道那账目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或者……”赵媳妇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恶意的揣测,“……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让二奶奶这般抬举!”

    “快住口!”林之孝家的声音严厉起来,“这种没影子的话也是能乱说的?仔细你的舌头!二奶奶精明一世,能让她糊弄了?做好你自己的本分是正经!”

    “我就是气不过!咱们在府里熬了多少年,还不如一个毛没长齐的黄毛丫头……”

    声音渐渐远去,显然是两人边说边走了。

    苏璃从廊柱后缓步走出,面色平静无波,唯有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果然来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种基于嫉妒和不确定性的恶意揣测,往往比直接的冲突更令人心烦,也更具破坏力。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泛起的冷意。看来,光是谨慎低调还不够,她需要更快地站稳脚跟,需要让王熙凤更加离不开她,也需要……适当地,展现一点并非软弱的“存在感”。

    机会在她整理旧礼单时悄然出现。

    这些是往年各府节礼往来的记录,杂乱无章,堆在库房角落积灰。平儿让她整理,本意是让她熟悉旧例,磨磨性子。

    苏璃却做得极其认真。她不仅按年份、府邸将礼单归类,还特意留意了礼品的种类、价值,以及贾府回礼的规格。她发现,有些关系亲近的府邸,年节往来礼品价值相差无几;而有些关系微妙或地位稍逊的府邸,贾府的回礼往往远超对方送来的价值。

    她心中默默计算,发现仅这一项,每年就有不少“亏空”。这并非贪墨,而是维系人际关系和家族体面的必要开销,属于“沉默的成本”。但若记录不清,将来对账或人情往来出了岔子,便是麻烦。

    她灵机一动,不仅将礼单整理得条理清晰,还特意用废纸订了个小册子,做了一份简明的“节礼往来摘要”,列明主要府邸、近年礼单价值区间、回礼惯例等。字迹工整,条目清楚。

    当她将整理好的礼单和那份额外的小册子一并交给平儿时,平儿翻看之后,眼中再次露出了惊讶之色。

    “这……这是你想的?”平儿指着那小册子。

    苏璃低头:“奴婢想着,这样整理出来,奶奶或是姐姐日后查看起来更方便些。也不知合不合规矩,若是不妥,奴婢立刻毁了它。”

    “不妥?再妥当不过了!”平儿赞叹道,“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到!奶奶正为这些琐碎人情往来头疼呢,你这册子,可是帮了大忙!”

    当晚,王熙凤就看到了那份“节礼往来摘要”。她没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苏璃一眼,吩咐平儿:“往后这些旧例,都让她帮着理一理。”

    又过了两日,王熙凤查看完外面铺子送来的收益账本,眉头紧锁,显然心情不佳。那铺子似乎收益持续下滑。

    她揉了揉眉心,像是随口问道:“柳絮,若是一个铺子,地段不差,货品也还行,往年收益尚可,近来却连连下跌,你觉得可能是何缘故?”

    屋内伺候的丰儿、碧痕等都垂着头,不敢吱声。这等外面爷们经营的铺子,她们哪里懂得。

    苏璃心中一动,知道这并非随口一问。她斟酌着词语,谨慎回道:“回奶奶,奴婢愚见。铺子收益下跌,无非‘开源’、‘节流’两方面。开源不利,或是货品不如从前精巧,或是伙计怠慢得罪了主顾,或是同行竞争激烈。节流不善,或是采买成本增高,或是铺面租金上涨,或是……掌柜、伙计中饱私囊,虚报损耗。”

    她顿了顿,见王熙凤听着,便继续道:“若要细查,或可暗中派人扮作顾客,去看看别家同类铺子的货品、价钱、伙计待客如何。再悄悄核对铺子近期的采买单据和损耗记录,与往年同期对比。若采买价无故增高,或损耗异常变大,则内里恐怕……”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

    王熙凤盯着她,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半晌,忽然对平儿道:“去,把旺儿媳妇叫来。”

    旺儿是贾琏的心腹小厮,外面许多事都由他夫妇二人经手。

    苏璃垂下眼,心知肚明。王熙凤这是听进去了,而且要有所动作了。而自己,在展示了查账能力后,又一次在“经营”方面,给出了关键的建议。

    她在王熙凤心中的分量,正在一点点加重。而那些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似乎也因她这枚投入水中的石子,搅动得更加汹涌了。

    夜色渐深。

    苏璃伺候完王熙凤歇下,回到自己小屋。碧痕已经睡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荣国府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黑暗中沉默着,无数的心计与欲望在它的体内流淌。

    她知道,自己今日关于铺子的一番话,或许会触动另一批人的利益。旺儿媳妇……那可不是周瑞家的那般容易拿捏的角色。

    山雨欲来风满楼。

    苏璃轻轻关上了窗户,将寒冷的夜风和未知的暗涌,一同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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