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他不会来——
她在等他吗?
灯影晃晃,将池中相拥的影子投在白纱帷幔上,随着风吹帘动,交叠纠缠。
萧承翊回过神。
他捡起池边散落的小石子,腕间发力,“噗噗”数声,风灯接连熄灭。
黑暗如墨,夏若初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
“为什么要灭灯?黑漆漆的吓死人了!”
“我不想变成箭靶子。”
他语气淡漠得不带一丝安慰,可沉稳的嗓音还是让人感到安心。
夏若初轻轻抽咽两下。
方才太慌乱,此刻静下神才意识到,四下一片漆黑,唯独这一圈亮着光,可不就是个活靶子?
若不是萧承翊来得及时,她贸然起身怕是已经被射穿了。
“碧菡呢?”她慌忙问。
“她和婆子都安置稳妥,僧众亦都无事。”
夏若初这才舒出一口气。
可眼下的情形,着实让人无措。
这温泉池太小了。
平日只觉得萧承翊的身形挺拔精悍,可一挤进来就将这池子塞得满满当当,无处不是他。
原本只容她一人舒展的泡池,如今被他全然占据,她便困在小小的空间里,躲都没地方躲。
两人衣衫尽湿,温泉水汽蒸腾缭绕,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清晰可闻。
她周身只穿一件月白色银线绣芙蓉的小衣,后背堪堪一条细带束着。在她看来稀松平常,比前世的泳衣还保守。
但男人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即便浸在水中,那双凌厉的眸光也像火舌,灼热地烙过她每一寸肌肤。
夏若初莫名战栗,扭了扭身子,呢喃着推他,“好热。”
搂住她腰间的手臂倏然收紧。
“别乱跑。”萧承翊呼吸的热气熨在她耳边,“关朔领玄甲卫在四处查看,恐有人埋伏。”
这么说肃王府的人已经控制了局面。
夏若初心里没那么害怕了,为缓解尴尬总得说点什么。
“王爷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
“听说有人一早非要上莲灯寺祈福,我看这天色,就知马车无法下山。”
黑暗中辨不清男人的神情,只听他发出轻嗤声。
“祖母说你,求子心切。”
后边四个字故意咬字慢悠悠的,带着浓郁的戏谑。
夏若初的脸蛋轰地烧透了。
都怪这王妃当得没有一点自由。
安嬷嬷再三叮嘱,依宗室的规矩,郡王妃出行前须向太夫人禀明事由,领了对牌方能出府。
随行的仪仗、车马、仆役,皆有规矩,虽说本朝宵禁不再严苛,但王府自有府规,新妇更需在日落前回府,断不可在外过夜。
这趟来莲灯寺,她想到的最妥帖的理由,便是祈愿夫妻和睦、早日得子。老夫人一听果然眉开眼笑,当即爽快地准了。
“我就是闷得慌,想出来散散心。”她赶紧转开话头,“王爷怎么来了?祖母逼您来的?”
萧承翊似是顿了片刻,可有可无地“嗯”一声。
“我若不来,你在这山里哭晕过去,祖母又该责备我。”
人家才没那么爱哭,夏若初心里想。他没来之前,她明明是好好的,再慌再怕也不曾掉一滴眼泪。
可即便发着烧,她也清醒地记得自己对他有所求,这场柔弱依人的戏还得演下去。
“王爷,妾只是染了风寒,不敢劳驾王爷。待烧退了,我便自己骑马回去,再不济,也能和亲卫共乘一匹马。
萧承翊不悦,“你是王妃,与侍卫同骑成何体统?”
“家都回不去还管什么体统?再说……”她乌黑的长睫微颤,“反正王爷平日都不理我。”
雨雾忽然浓密起来。
雨点落在池中,荡开一圈圈细细的涟漪。
“王妃,外边已无事,可以出来了。”一名亲卫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停在数步之外。
萧承翊浑身一激灵。
“架打完了?我出去看看。”夏若初听见安全,好奇心便涌了上来,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佛门净地行凶。
下一刻,她的唇就被温热的手掌捂住。
萧承翊将她搂回怀中,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夏若初垂眸看看那只包住自己半张脸的“熊掌”,不解地抬眼,对上男人眸底的冰冷锐光。
只微怔一瞬,她骤然反应过来,惊诧于他的敏锐和警觉。
来者不是善类!
王府亲卫和玄甲卫都知道肃王在此,凡事必先请示王爷,绝无可能直接来接应在温泉中衣衫不整的王妃。
帘外那人,显然没料到萧承翊和她在一起。
近在咫尺的那双深邃黑眸,清晰地升腾起杀气。
夏若初立刻乖巧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等着萧承翊英雄救美。
温热的吐息却又贴了上来,拂过她耳廓。
“王妃来。”他压得极低的气声钻进耳膜。
“我要活的,别让他逃了。”
夏若初:!!
不容她反应,萧承翊已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探向他的腰间。
指尖触到坚硬的轮廓。
是那把传说中的流星弩。
她头皮轰然炸开。
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分不清他是当真要她动手,还是一种独特的调情?
四目相对,夏若初心念一动,读懂了他的意图。
萧承翊此刻背对帘外,若让来人察觉动静,必会即刻惊逃。他不想打草惊蛇,要的是悄无声息地一击即中。
可这种事情能指望她吗?
她会骑马,也能拉开轻弓射中箭靶,可从未对准过活生生、会流血的人啊。
如今这具身体又换了芯,在她的记忆与认知中,最血腥的画面不过是砧板上被宰的鱼。
胃里一阵翻腾,她干呕了一声,湿漉漉的杏眼满是惊慌与拒绝。
耳畔却传来几乎听不见的轻笑,“还说你对本王有用?”
他竟然笑了。
月黑风高,哄她出手伤人,他竟然笑得出来!
她心里又急又气,惊魂未定间,一道漆黑模糊的人影已印上了素白的帘幕,身后分明掩着长刀。
“王妃。”那声音试探,“属下护您出来?”
这人是来取她性命的。
宵小之徒,妄想趁虚而入,是觉得女子可任人宰割吗?
恐惧和愤怒烧得她浑身发颤,武将之女的血性渐渐涌上了头。
她又做错了什么?
有错的是忘恩负义的父亲,在母亲为侯府燃尽了心血后,仍心安理得地接回外室子女。
有错的是背信弃义的世子,为讨好新欢推她入冰冷的湖心。
有错的是贪得无厌的国公府,陷害外祖侵吞民产,不顾百姓死活对养颐堂赶尽杀绝。
她守着病重的母亲,等来的却是一场栽赃,和栖云观里无数个饥寒交迫、鞭痕累累的日夜。
母亲投了湖,哥哥死在军营,外祖拼尽生前最后的情面,才为她换来容身之处。
可有人就是不肯放过她。
这群人全都可恨,可杀。
他们想让她死得悄无声息,她就偏要好好活着,将真相弄个明白。
今夜,她便用这张弩,亲手向暗处的魑魅魍魉讨回第一笔血债。
沉吟间,萧承翊肩背暗沉,分明是要自己动手了。
夏若初按住了他的肩。
她缓缓沉下身,沿着他的腰腹去解那枚流星弩。然而摸索了半天,硬是取不下来。
她索性探出一条柔软的手臂缠上萧承翊的脖颈,借力去拔,靠在他身上又拉又拽。
男人喉结重重滑动了一下。
他忽然大掌握住她腰侧将她抱开,自己解下流星弩,塞进她的手上。
眉峰玩味地上挑,那肆意张扬的神情仿佛在说……送你了,拿去玩罢。
这个疯子。
“王妃?”听到水声,帘外的人影又近了些,长刀寒光隐现。
夏若初全副精神都在瞄准,夏云骁曾教过她使用小弩,流星弩虽小巧,却也有反弹之力。
为了稳住重心。她只能双臂攀住萧承翊的肩膀,靠进他怀中。
男人肌肉绷紧,大掌稳稳扶住她几乎不着寸缕的背部。
“……进来吧。”夏若初声音微颤,显得柔弱无力。
黑影果真逼近。
一柄长刀猛地划破素帘,带着刺耳的裂帛声直劈进来。
就在此刻!
嗖!破空声刺穿雨雾。
来人身形一僵,发出短促的闷哼,捂住脖颈轰然倒下,哗啦啦压倒一大排残破的帘幕。
“王爷!”
随着无数声爆喝,众人从四面飞速而至。
刀剑挥舞,残存的帘帷顷刻间化成了纷飞的布条,温泉池再无遮拦,池中景象一览无余。
萧承翊迅速搂着人背过身,将怀中的艳色遮掩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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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狼藉的场面清理干净,萧承翊坐在禅房简陋的木椅上一一听回禀。
“来袭者皆着黑衣,未搜到任何府徽标记。”关朔抱拳,神色凝重。
“看其配合的路数,倒像是江湖上收钱卖命的死士。他们口中□□,被制住时便已自尽,剩一个没服毒的,也被王妃射杀。”
他竖起大拇指夸赞,“王妃真乃神射!一箭封喉,干脆利落。”
萧承翊淡淡道:“她射的是那人的腿。”
关朔噎住。
“倒是帮懂规矩的。算他们命大。”萧承翊眉骨轻压,“行刺王妃,服毒自尽是最痛快的死法。”
“即刻传临安府连夜上山接管此案,再向他们借些可靠的府兵过来守卫。”
他略一沉吟,“这些事不必告诉王妃。”
“是。”关朔领命,多问一句,“王爷是担心吓着王妃吧?”
萧承翊睨他一眼,“你话太多了。”
最后传来问话的是碧菡。
这小侍女可谓忠心,事发时没有逃跑,而是冲回去寻主子,幸好玄甲卫及时赶到保住了小命,只是情急间跌了一跤,膝盖磕破一大块皮。
“回去上药吧。”萧承翊问过几句便放她走,转而又把人叫回来,“等等。”
“你家姑娘的弓弩,都是夏无咎教的?”
“回王爷,夏侯爷向来认为女子学骑射无用,姑娘都是跟着大郎君学的。”碧菡如实答道。
萧承翊唇角弯了弯,“你们大郎君教得可真马虎。”
“不是的王爷,大郎君忙于军务,在家的日子本就不多。”碧菡忙解释。
“大郎君极是疼爱姑娘,姑娘小名‘皎皎’便是大郎君取的,因姑娘出生那日正逢中秋,天上一轮满月。”
“后来不知哪家公子传了出去,编了句诗夸姑娘美若天仙。大郎君知道后发了好大的火,放话不许任何人再吟那句诗,若让他听见便要打上门去的。”
她声音低下去,“大郎君与夫人先后离世,姑娘哭得心肝都要碎了。”
萧承翊未发一言,挥手让人退下。
处理完公务,他屏退众人,独自在禅房静坐了片刻。
待推门而出时,脚步却蓦地顿住。
禅房外,蜷着一团小小的身影。
那人儿蹲在一棵老桂花树下,裹着他的玄色披风,像片离枝的叶,无声无息地落在暗夜里。
檐下风灯暖黄,铺开淡淡的光晕,却没有半分照在她身上。
夜风穿过庭院,带着雨后彻骨的湿寒,她似乎瑟缩了一下。
须臾,细碎的啜泣声响起,仿佛连哭都小心翼翼。
萧承翊整整衣衫,迈步走过去。
“怎么蹲在这儿?”
听到声音,夏若初恍然回神站起身,眼眸水雾蒙蒙。
男人站在阴影与灯光的交界处,佛寺的清冷夜气浸透他周身,更添了层不似凡人的冷漠。
她慌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唇角泛起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
“王爷,妾在等您呀。”
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洒落一层金黄花粒。
萧承翊语气毫无起伏,“服过药不好好睡觉,等我做什么?”
夏若初嫣然一笑。
风扬起她的乌发,如暗夜中绽放的一朵白芙蓉,娇弱易碎,却有着夺魂摄魄的美。
她自然是要来的。
即便身体不适,她也必须把握这个好时机,来争取自己想要的利益。
在容易让人失去理智的夜晚,在他心里最柔软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