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以为他不会来——

    她在等他吗?

    灯影晃晃,将池中相拥的影子投在白纱帷幔上,随着风吹帘动,交叠纠缠。

    萧承翊回过神。

    他捡起池边散落的小石子,腕间发力,“噗噗”数声,风灯接连熄灭。

    黑暗如墨,夏若初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

    “为什么要灭灯?黑漆漆的吓死人了!”

    “我不想变成箭靶子。”

    他语气淡漠得不带一丝安慰,可沉稳的嗓音还是让人感到安心。

    夏若初轻轻抽咽两下。

    方才太慌乱,此刻静下神才意识到,四下一片漆黑,唯独这一圈亮着光,可不就是个活靶子?

    若不是萧承翊来得及时,她贸然起身怕是已经被射穿了。

    “碧菡呢?”她慌忙问。

    “她和婆子都安置稳妥,僧众亦都无事。”

    夏若初这才舒出一口气。

    可眼下的情形,着实让人无措。

    这温泉池太小了。

    平日只觉得萧承翊的身形挺拔精悍,可一挤进来就将这池子塞得满满当当,无处不是他。

    原本只容她一人舒展的泡池,如今被他全然占据,她便困在小小的空间里,躲都没地方躲。

    两人衣衫尽湿,温泉水汽蒸腾缭绕,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清晰可闻。

    她周身只穿一件月白色银线绣芙蓉的小衣,后背堪堪一条细带束着。在她看来稀松平常,比前世的泳衣还保守。

    但男人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即便浸在水中,那双凌厉的眸光也像火舌,灼热地烙过她每一寸肌肤。

    夏若初莫名战栗,扭了扭身子,呢喃着推他,“好热。”

    搂住她腰间的手臂倏然收紧。

    “别乱跑。”萧承翊呼吸的热气熨在她耳边,“关朔领玄甲卫在四处查看,恐有人埋伏。”

    这么说肃王府的人已经控制了局面。

    夏若初心里没那么害怕了,为缓解尴尬总得说点什么。

    “王爷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

    “听说有人一早非要上莲灯寺祈福,我看这天色,就知马车无法下山。”

    黑暗中辨不清男人的神情,只听他发出轻嗤声。

    “祖母说你,求子心切。”

    后边四个字故意咬字慢悠悠的,带着浓郁的戏谑。

    夏若初的脸蛋轰地烧透了。

    都怪这王妃当得没有一点自由。

    安嬷嬷再三叮嘱,依宗室的规矩,郡王妃出行前须向太夫人禀明事由,领了对牌方能出府。

    随行的仪仗、车马、仆役,皆有规矩,虽说本朝宵禁不再严苛,但王府自有府规,新妇更需在日落前回府,断不可在外过夜。

    这趟来莲灯寺,她想到的最妥帖的理由,便是祈愿夫妻和睦、早日得子。老夫人一听果然眉开眼笑,当即爽快地准了。

    “我就是闷得慌,想出来散散心。”她赶紧转开话头,“王爷怎么来了?祖母逼您来的?”

    萧承翊似是顿了片刻,可有可无地“嗯”一声。

    “我若不来,你在这山里哭晕过去,祖母又该责备我。”

    人家才没那么爱哭,夏若初心里想。他没来之前,她明明是好好的,再慌再怕也不曾掉一滴眼泪。

    可即便发着烧,她也清醒地记得自己对他有所求,这场柔弱依人的戏还得演下去。

    “王爷,妾只是染了风寒,不敢劳驾王爷。待烧退了,我便自己骑马回去,再不济,也能和亲卫共乘一匹马。

    萧承翊不悦,“你是王妃,与侍卫同骑成何体统?”

    “家都回不去还管什么体统?再说……”她乌黑的长睫微颤,“反正王爷平日都不理我。”

    雨雾忽然浓密起来。

    雨点落在池中,荡开一圈圈细细的涟漪。

    “王妃,外边已无事,可以出来了。”一名亲卫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停在数步之外。

    萧承翊浑身一激灵。

    “架打完了?我出去看看。”夏若初听见安全,好奇心便涌了上来,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佛门净地行凶。

    下一刻,她的唇就被温热的手掌捂住。

    萧承翊将她搂回怀中,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夏若初垂眸看看那只包住自己半张脸的“熊掌”,不解地抬眼,对上男人眸底的冰冷锐光。

    只微怔一瞬,她骤然反应过来,惊诧于他的敏锐和警觉。

    来者不是善类!

    王府亲卫和玄甲卫都知道肃王在此,凡事必先请示王爷,绝无可能直接来接应在温泉中衣衫不整的王妃。

    帘外那人,显然没料到萧承翊和她在一起。

    近在咫尺的那双深邃黑眸,清晰地升腾起杀气。

    夏若初立刻乖巧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等着萧承翊英雄救美。

    温热的吐息却又贴了上来,拂过她耳廓。

    “王妃来。”他压得极低的气声钻进耳膜。

    “我要活的,别让他逃了。”

    夏若初:!!

    不容她反应,萧承翊已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探向他的腰间。

    指尖触到坚硬的轮廓。

    是那把传说中的流星弩。

    她头皮轰然炸开。

    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分不清他是当真要她动手,还是一种独特的调情?

    四目相对,夏若初心念一动,读懂了他的意图。

    萧承翊此刻背对帘外,若让来人察觉动静,必会即刻惊逃。他不想打草惊蛇,要的是悄无声息地一击即中。

    可这种事情能指望她吗?

    她会骑马,也能拉开轻弓射中箭靶,可从未对准过活生生、会流血的人啊。

    如今这具身体又换了芯,在她的记忆与认知中,最血腥的画面不过是砧板上被宰的鱼。

    胃里一阵翻腾,她干呕了一声,湿漉漉的杏眼满是惊慌与拒绝。

    耳畔却传来几乎听不见的轻笑,“还说你对本王有用?”

    他竟然笑了。

    月黑风高,哄她出手伤人,他竟然笑得出来!

    她心里又急又气,惊魂未定间,一道漆黑模糊的人影已印上了素白的帘幕,身后分明掩着长刀。

    “王妃。”那声音试探,“属下护您出来?”

    这人是来取她性命的。

    宵小之徒,妄想趁虚而入,是觉得女子可任人宰割吗?

    恐惧和愤怒烧得她浑身发颤,武将之女的血性渐渐涌上了头。

    她又做错了什么?

    有错的是忘恩负义的父亲,在母亲为侯府燃尽了心血后,仍心安理得地接回外室子女。

    有错的是背信弃义的世子,为讨好新欢推她入冰冷的湖心。

    有错的是贪得无厌的国公府,陷害外祖侵吞民产,不顾百姓死活对养颐堂赶尽杀绝。

    她守着病重的母亲,等来的却是一场栽赃,和栖云观里无数个饥寒交迫、鞭痕累累的日夜。

    母亲投了湖,哥哥死在军营,外祖拼尽生前最后的情面,才为她换来容身之处。

    可有人就是不肯放过她。

    这群人全都可恨,可杀。

    他们想让她死得悄无声息,她就偏要好好活着,将真相弄个明白。

    今夜,她便用这张弩,亲手向暗处的魑魅魍魉讨回第一笔血债。

    沉吟间,萧承翊肩背暗沉,分明是要自己动手了。

    夏若初按住了他的肩。

    她缓缓沉下身,沿着他的腰腹去解那枚流星弩。然而摸索了半天,硬是取不下来。

    她索性探出一条柔软的手臂缠上萧承翊的脖颈,借力去拔,靠在他身上又拉又拽。

    男人喉结重重滑动了一下。

    他忽然大掌握住她腰侧将她抱开,自己解下流星弩,塞进她的手上。

    眉峰玩味地上挑,那肆意张扬的神情仿佛在说……送你了,拿去玩罢。

    这个疯子。

    “王妃?”听到水声,帘外的人影又近了些,长刀寒光隐现。

    夏若初全副精神都在瞄准,夏云骁曾教过她使用小弩,流星弩虽小巧,却也有反弹之力。

    为了稳住重心。她只能双臂攀住萧承翊的肩膀,靠进他怀中。

    男人肌肉绷紧,大掌稳稳扶住她几乎不着寸缕的背部。

    “……进来吧。”夏若初声音微颤,显得柔弱无力。

    黑影果真逼近。

    一柄长刀猛地划破素帘,带着刺耳的裂帛声直劈进来。

    就在此刻!

    嗖!破空声刺穿雨雾。

    来人身形一僵,发出短促的闷哼,捂住脖颈轰然倒下,哗啦啦压倒一大排残破的帘幕。

    “王爷!”

    随着无数声爆喝,众人从四面飞速而至。

    刀剑挥舞,残存的帘帷顷刻间化成了纷飞的布条,温泉池再无遮拦,池中景象一览无余。

    萧承翊迅速搂着人背过身,将怀中的艳色遮掩得严严实实。

    -

    待狼藉的场面清理干净,萧承翊坐在禅房简陋的木椅上一一听回禀。

    “来袭者皆着黑衣,未搜到任何府徽标记。”关朔抱拳,神色凝重。

    “看其配合的路数,倒像是江湖上收钱卖命的死士。他们口中□□,被制住时便已自尽,剩一个没服毒的,也被王妃射杀。”

    他竖起大拇指夸赞,“王妃真乃神射!一箭封喉,干脆利落。”

    萧承翊淡淡道:“她射的是那人的腿。”

    关朔噎住。

    “倒是帮懂规矩的。算他们命大。”萧承翊眉骨轻压,“行刺王妃,服毒自尽是最痛快的死法。”

    “即刻传临安府连夜上山接管此案,再向他们借些可靠的府兵过来守卫。”

    他略一沉吟,“这些事不必告诉王妃。”

    “是。”关朔领命,多问一句,“王爷是担心吓着王妃吧?”

    萧承翊睨他一眼,“你话太多了。”

    最后传来问话的是碧菡。

    这小侍女可谓忠心,事发时没有逃跑,而是冲回去寻主子,幸好玄甲卫及时赶到保住了小命,只是情急间跌了一跤,膝盖磕破一大块皮。

    “回去上药吧。”萧承翊问过几句便放她走,转而又把人叫回来,“等等。”

    “你家姑娘的弓弩,都是夏无咎教的?”

    “回王爷,夏侯爷向来认为女子学骑射无用,姑娘都是跟着大郎君学的。”碧菡如实答道。

    萧承翊唇角弯了弯,“你们大郎君教得可真马虎。”

    “不是的王爷,大郎君忙于军务,在家的日子本就不多。”碧菡忙解释。

    “大郎君极是疼爱姑娘,姑娘小名‘皎皎’便是大郎君取的,因姑娘出生那日正逢中秋,天上一轮满月。”

    “后来不知哪家公子传了出去,编了句诗夸姑娘美若天仙。大郎君知道后发了好大的火,放话不许任何人再吟那句诗,若让他听见便要打上门去的。”

    她声音低下去,“大郎君与夫人先后离世,姑娘哭得心肝都要碎了。”

    萧承翊未发一言,挥手让人退下。

    处理完公务,他屏退众人,独自在禅房静坐了片刻。

    待推门而出时,脚步却蓦地顿住。

    禅房外,蜷着一团小小的身影。

    那人儿蹲在一棵老桂花树下,裹着他的玄色披风,像片离枝的叶,无声无息地落在暗夜里。

    檐下风灯暖黄,铺开淡淡的光晕,却没有半分照在她身上。

    夜风穿过庭院,带着雨后彻骨的湿寒,她似乎瑟缩了一下。

    须臾,细碎的啜泣声响起,仿佛连哭都小心翼翼。

    萧承翊整整衣衫,迈步走过去。

    “怎么蹲在这儿?”

    听到声音,夏若初恍然回神站起身,眼眸水雾蒙蒙。

    男人站在阴影与灯光的交界处,佛寺的清冷夜气浸透他周身,更添了层不似凡人的冷漠。

    她慌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唇角泛起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

    “王爷,妾在等您呀。”

    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洒落一层金黄花粒。

    萧承翊语气毫无起伏,“服过药不好好睡觉,等我做什么?”

    夏若初嫣然一笑。

    风扬起她的乌发,如暗夜中绽放的一朵白芙蓉,娇弱易碎,却有着夺魂摄魄的美。

    她自然是要来的。

    即便身体不适,她也必须把握这个好时机,来争取自己想要的利益。

    在容易让人失去理智的夜晚,在他心里最柔软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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