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桂花香气浓郁。
“王爷,妾好怕啊,那人当真死了么?”夏若初绞着手帕。
“死得透透的,命中咽部。”萧承翊玩味地看着她,“夏云骁若还在,看到你这歪到天边的准头,也要被活活气死。”
夏若初觉得这人是真坏。
明知哥哥在她心中占有多重要的地位,嘴里还不忌不避,偏要戳人痛处。
她按捺住想跳起来吵架的冲动,眸中溢满委屈。
“原想着帮王爷要个活口,可是我手是湿的,雨水又蒙了眼睛。再说……”
再说当时的情形,谁能定下心神射箭?
她周身血液都快被他的体温烧开了,能把箭射出去已是勉强,哪还顾得上准头。
“你说什么?”萧承翊俯身问。
她虚弱地扶扶额头,“再说,妾还发着热,没睡好。”
萧承翊唇角一勾,“那走吧。”
“去哪儿?”她茫然问。
“还能去哪儿?”男人回过身,目光在她周身缓缓掠过。
“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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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净简朴的禅房内,一豆烛火幽幽燃烧。
夏若初软软地陷在干净的被褥里。
看到大马金刀地挤在小木椅上的男人,心里偷偷憋着笑。
得亏这张床不够大。
莲灯寺虽居山中,却非寻常寺院,由已故柔嘉长公主修缮,寺中规制本就不凡。重修殿宇时特留有几间精舍,供皇族后妃、高门权贵礼佛斋戒时留宿。
清修之地不可过分奢华,处处恪守轻简,檀木禅榻仅容一人安卧,以示虔诚、克己,便是皇上皇后来了也要分房而卧。
夏若初酝酿好了情绪。
“妾真的很笨,什么都做不好。云骁哥哥教了我许久,我还是学得不好。咳咳咳……”
连连干咳数声,眼眶便恰到好处地泛起红来。
萧承翊抬起眼,目光是一贯的沉静。
“你不笨。养颐堂上下都信服你,可见你有能力服众。”
……他是在夸她吗?
夏若初微怔,险些没接住戏。
她原本没想去等他。
碧菡已从关朔处得知,萧承翊之所以连夜赶到,是因为在养颐堂撞见赵姝带人砸店。
无论萧承翊平日给国公府多少情面,他绝不会坐视权贵欺凌平民,这是触了他的逆鳞。
小丫头当时来回话,语气中满是对王爷的崇敬。
“依奴婢看,王爷心里是有姑娘的。不然只惩罚赵姝便罢,何必特意去太夫人府问您去向,又连夜冒雨上山接您。”
夏若初愣怔片刻,忘尘大师的话仿若在耳边。
“纵有千难万难,肃王也定会前来。”
“一个为苍生甘愿赴死的人,又怎会丢下结发之妻不顾?”
她摇了摇头。
他们之间并无夫妻情分。
萧承翊雨夜前来,又恰好阴差阳错救了她,只是说明他心中尚有公道与良知。
夏若初那会子刚服过辛夷捎来的药,精神蔫蔫的,“你倒是劝那位王爷,别总凶神恶煞地对我。”
碧菡吐吐舌头,“奴婢可不敢劝。”
“王爷不说话时,只在那儿一站,便像随时要拔刀似的,我们下人都好怕他。”
形容得倒是很传神。
她笑道:“那你还总劝我好好相处?”
“您不一样。您和王爷是夫妻呀。”碧菡说,“这世上的姻缘都是老天爷定的。有的人就是天生一对儿,换了谁都不行。”
“姑娘生得这样美,若不是大郎君守得紧,门槛早叫人踏破了。可您与王爷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偏生就是您指给了他。
“老天爷若要牵线,任是隔着千山万水,也拦不住的。”
直到屋里剩她一人,夏若初仍愣愣的出神。
可这是意外啊,她都不是自愿嫁给他的,说不定哪日这缕魂魄就离开了,何必徒增烦恼。
她更没忘记,新婚之夜他是如何厌弃她,甚至动了杀心。
什么姻缘天定,相信虚无缥缈的缘分,不如相信自己。
于是她挣扎着起身,蹲在禅房之外,在萧瑟的寒风中等着萧承翊。
他们今夜也算共度患难,他又亲眼见到养颐堂的艰难,这不正是攻略人心的最好时机吗?
“在想什么?”半天等不到回话的男人问。
夏若初倏然回神。
药效在起作用,烧退了许多,但她倚靠着床头,病西施般又咳嗽两声。
“王爷,妾身怕是要死了。”
萧承翊:……
“妾身若是死了,唯有两件憾事。一是无缘侍奉王爷,二是……唉,不说了。”
“王爷不必挂怀,妾身做不到的事,是命数使然,我绝不会冤魂不散纠缠王爷。”
萧承翊:……
“什么死不死的?”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床沿边,抱臂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夏若初流露出无限伤感。
“我说了王爷会帮我吗?”
“你不说怎么知道。”
她眼底闪过晶亮的光。
“王爷,养颐堂是外祖留给我的嫁妆,西山下的百姓因这家药铺对沈家感恩戴德。”
“药铺纯为百姓牟利,经营本就艰难,如今国公府欺上门来,我无能为力,实在愧对外祖。”
她自认说得字字恳切,可面前的男人,目光没有丝毫波澜。
“无需为了间药铺与国公府过不去,王妃的份例也够你衣食无忧。”
“不是钱的问题!”
这时候也管不得什么妾不妾的了,夏若初蹭地踢掉被子,坐起身来。
“我若终日困在深宅后院,时日一长,便会忘记如何做药膳,不同的体质如何调理,连钻研新方子的心气都会消磨殆尽。这与死了有何两样?”
萧承翊眉峰微挑。
眼前的人,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谨小慎微。
此时倒像只被踩了尾巴、竖起浑身绒毛的猫儿。
“有这么严重?”他问。
“就有这么严重,我母亲便是如此。我不想像她一样,将毕生悲喜系于夫君一身,直至生命枯竭。”
夏若初眼中流露真实的恐惧。
她记得母亲沈婉,最初是爱说爱笑的。
出身商贾之家,算盘打得快,却不懂得算计,看人看事总带着一份天真的热忱。
母亲在先帝寿宴上为太后挡下了那致命一刀,为侯府换来满门恩赏,夏无咎晋了爵位,风光无限。
她记得在外祖家养伤的那一年,在母亲还会教她看药材成色,算各地物价浮动,告诉她女儿家有些本事,可为夫家贴补,相夫教子。
讽刺的是,她并没有赢得丈夫的忠心。
柳氏初入府,从不与母亲争高低。
她总是低着头,母亲生气时,她就温声细语地认错。
母亲咳疾发作时,柳氏会请来据说极擅针灸的大夫。
她还让自己的一双儿女,日日晨昏定省,在父亲面前背诗习字,表现得乖巧伶俐。
那些无形的、细密的、温情的手段,一点点蚕食夏无咎对妻子残存的内疚之心。
然后,沈家出事。
京城至江淮几十处商号皆被抄没,沈家三代皇商打下的基业,一夜之间倾覆。
沈家倒了,母亲失去了最后的依仗和底气,开始变得沉默,对柳氏的越俎代庖不再出声,对丈夫的日渐冷淡也不再关心。
她把自己关在越来越冷的院子里,身体日益衰败,咳疾越来越重,吃下的药总不见效。
“初儿……娘错了……女子这一生,不能只系别人身上。”
那也是夏若初信念的崩塌。
她曾相信的夫妻情分、曾倚仗的嫡女身份、曾笃信的世间公道,一样样抽离,最后只剩她一人,独自面对缠绵病榻的母亲。
更别说今时今日的夏若初,势必不可能重蹈覆辙。
“王爷是宗室贵胄,行事无人敢阻挠半分,自然体会不到一个人内心有抱负却无处施展,滋味有多难受。”
“就像鸟儿被折断翅膀,困在笼子里,望着外面的天空,是不是很残忍?”
她说得动情。
“求王爷说动太夫人,许我亲自经营养颐堂,我必定处处谨慎,绝不会让肃王府颜面受损。”
“这不公平的世道根本不讲商业规矩,唯有王爷首肯,养颐堂才再无人敢欺负。”
谈判是等价交换,若要对方点头,自然要有令其满意的条件。
夏若初很懂得这个道理。
“我知道王爷原本不想娶我。”她垂下双眸。
“王爷若有喜欢的女子,我不会以正妃的名义为难她。将来王爷浓情蜜意之时,我会躲得远远的。”
话说出口,像有一根极细的针刺入心脏。
纵然他们没有相爱过,但哪个女子对丈夫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会好受。
可她只能从长计议,本朝律例,女子和离后无法分得夫家财产,只有妆奁是自己的,也就是养颐堂。
她总要积蓄力量,终有一日海阔天空,任她驰骋。
想到美好之处,她又略微好受些。
“行吗……王爷?”她仰着小脸看他。
浑然未觉,她已移到萧承翊跟前,跪坐在他身边。
少女身段绵软,寝衣单薄,裹胸绣着的一簇白芍药随着呼吸浅浅起伏,含苞待放,诱人采撷。
萧承翊面色阴沉,目光无意识地停驻在那抹嫣红的唇瓣上。
半晌,他移开视线,鼻间逸出冷嗤。
“你让我纳妾?”
这话落在夏若初耳中,便是有得商量的意思。
她犹豫半晌,“……荣国公府赵姝可不行,她不是好人,会祸害王爷……”
忽然阴影猛地覆盖下来,蛮横的力道将她重重压倒在榻上。
“夏若初,你嘴里有没有一句实话?”萧承翊气息灼热,迫近她眼前。
“求子心切?你我未曾圆房,怎么求子,嗯?你到莲灯寺究竟想做什么?”
这猝不及防地审问让夏若初呼吸一滞。
人长嘴就是为了说话,怎能任由别人平白冤枉自己。
“我来问当年萧夫人去世的真相。无论王爷信不信,我绝非贪生怕死之人,断不会眼见萧夫人坠河却见死不救。”
萧承翊冷笑:“真相呢?那日情形究竟如何?”
“我想不起来了。”夏若初偏过脸,避开那灼人的注视。
他握住她下颌逼她转过脸,粗糙的指腹磨过她柔嫩的唇角。
“可记得我说过的话?你是本王的奴,我就算不喜欢你,也可以要了你的人。”
夏若初浑身一颤。
这男人简直颠倒黑白,当初他们分明不是这样约定的!
可那双眼眸像是淬了火的墨玉,烫得她心头发慌,失去言语。
她熟悉他现在的样子。
他们在温泉中相拥时,他的眼神与身体反应也是如此,烈火燎原。
他这是动了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