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殿虽然偏僻,却也静谧舒适,最近诸多事宜实在太忙,沈执锐喝了一碗茶,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朝堂诸多派别,盘根错节,她此前并无后手,目前只有暗卫营中有些可用之人。
最关键的是,他们无父无母,没有亲缘所碍,身家性命都被攥在手里,自然会乖乖听话。
沈执锐命人召见暗卫头子,细细盘算了一圈。
暗卫首领名叫沈一,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多岁,五官身材都平平无奇,跪在地上时肌肉弧线倒是硬朗结实。
她接受了二十年现代教育,自然不会像这个时代的其他女子那样注意男女大防。
目光肆无忌惮地欣赏了一会儿,才收回。
“幽州燕王那里可有异动?”她啜了口茶水。
“禀告殿下,暗线回报,这几日有批身份可疑的人马,以商队名义拜谒燕王,被安排在别院居住。属下无能,安排的人没能进去。”
沈执锐沉吟,回忆起上辈子读的史书,燕王谋反也不是这个时期的事情。
她那皇叔乃先帝最宠爱的弟弟,借口体弱,早早就远离京城发展自己的势力,只怕如今与北狄正打得火热吧?
“不惜一切代价,命人探查清楚情况,及时报给本宫。”
“是!”沈一听命后告退,如同鬼魅般很快消失。
这几日,各地奏折都如同雪花般飞来,总脱不开粮草匮乏、流民滋生、边境军心不稳。
朝堂之上,话题不出三句总要跳到国不可一日无主,要立太子为新君。
怕她这个监国长公主掌握权力太久,不愿归还。
这些暗卫以及他们在各地种下的钉子固然好用,却只能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要想做些实事,还是要用属于自己的班底。
沈执锐让侍从去宣伴读林逐鹿翌日进宫。
林逐鹿是镇北侯之女,八岁时便进宫给公主做了伴读,前段时间京城乱起来了这才归家,也许对她来说只是几个月没见,但对于沈执锐而言,这中间隔了生离死别,是跨越二十年光阴的重逢。
前些时日大军压境,人心惶惶,没想到御花园里的秋菊,却比往年开得更漂亮了。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沉稳有力。
沈执锐没有回头。
林逐鹿停在她身后,屈膝行礼:“臣林逐鹿,拜见殿下。”
沈执锐转身,垂头审视着这位玩伴。
她是武将之后,自幼便结实健壮,比起同龄少女要丰腴些,皮肤微黑,一身干净利落的骑射服勾勒出挺拔利落的身形,英气的眉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她一直抬着头,大大方方地迎接沈执锐的目光。
“起来吧。”沈执锐说道。
“我很想念殿下,前些时候日夜悬心,怕您被那些混蛋逼迫着做出错误的选择。”林逐鹿起先还守着君臣之礼,越说越大胆,越说越激动,义愤填膺的模样倒是显得更加可爱。
沈执锐被她这份赤诚逗笑:“我叫你来是有正事的。”
她们本就情同姐妹,林逐鹿从自称的变化里找到了熟悉的那个公主,内心悄悄松了口气:“殿下但说无妨。”
沈执锐把她拉到御花园的亭子里坐下,细心关切问道:“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
林逐鹿突然像是泄了气,她说道:“我不敢想太远的,但是我娘她……她逼我嫁人。”
沈执锐怔了片刻才想到,她也是要定亲的年纪了。即使是武将之家不如文官那般讲究,再拖下去也要被这些小姐夫人议论到死。
她观察着林逐鹿的脸庞,从上面看到了真切的烦恼和抗拒,并不是同龄女儿家的羞涩。
直截了当问道:“你可愿进宫做女官?”
“这……”林逐鹿猛地抬头,但随即苦笑起来:“殿下,我晓得女官,无非是掌管宫廷礼仪,最高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差事,被困在深宫高墙之中,请殿下恕罪,这样的路,我不愿意。”
“如果我说的女官,不是这个意思呢?”
林逐鹿心脏猛然抽搐,她重新抬起头,似乎有预感对方要说什么,但是不敢相信。
“你可知,我想做的不只是暂且监国的公主。”沈执锐笑道,语气里满是野心。
“现在,你可愿意了?”
林逐鹿瞳孔猛然微缩:“我虽然读的史书不多,却也知道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我……我能做到吗?”
“如果做不到,你明年就会坐上花轿嫁给某个公子哥,一辈子困在后宅里,跟你最讨厌的男人一起吟风弄月。”
这句话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插进林逐鹿的胸腔里,她的脸色苍白起来。
“而且阿鹿,我需要你。”沈执锐按了按额角:“若是旁人,我才不和她说这许多。我需要的不是一个陪伴身侧的随从,亦或者烦闷时解闷的玩伴,我需要的是大宣的股肱之臣。”
股肱之臣。
林逐鹿只觉得自己胸膛从未像此刻这般火热,她的心跳加速,脸颊恐怕也已经泛起红。
这个词语只会被用来形容那些男人吧。
尽管她读的书并不比他们要少,骑射功夫能胜过至少七成的京城纨绔,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被寄予了这样的厚望,有希望走上这条路。
“殿下话已至此,我再退缩就不是林逐鹿了!”
沈执锐被这幅视死如归的模样逗笑,用手指点向她额头:“只不过现在要委屈你些,只能以普通女官的身份进宫了。”
“不委屈,只要能帮殿下做些事情就好。”
“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沈执锐说道,突然语气一转,带上些轻松:“走吧,陪我回宫用膳,我让小厨房做了你最爱的桂花糖藕。”
“您还记得我喜欢这个呢。”
“我们才几个月没见,又不是几十年。”
虽然对她来说,确实有几十年了。
沈执锐心情不错,她们一路回宫,秋日风景萧瑟许多,但有宫女们悉心打理出一种独特的美感。
刚踏入寝殿时,一道橙黄色的身影飞驰而过。
看到小黄豆时,林逐鹿惊喜地尖叫出声,眼睛亮晶晶的,小心翼翼地触碰小猫粉嫩鼻尖。
“您什么时候养了这只猫呀?”
“前段时间养的,粘人得紧,日后你多的时候和它亲近。”沈执锐说道,她低头看着女孩抱着猫逗弄。
英气勃勃的少女将全部柔软都给了一只小猫,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
十六七岁,还是个孩子呢。在现代还在读书,在父母羽翼庇护之下开始慢慢了解社会。
只是林逐鹿必须要迅速成长起来,不只是她,必须是很多个“她”。
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她”从男权社会中走出来,这个社会才能真正改变。
只是千万不能操之过急。
林逐鹿恰巧抬头,被她眼里蕴含的情绪吓了一跳。那里面似乎是关怀、期望,还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悲悯之情。
“怎么了?”她轻声问道。
“没什么,”沈执锐坐到桌子前:“快来吃饭吧,糖藕凉了就不好吃了。”
地龙烧得暖融融,驱散了深秋时日的寒意。临窗圆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菜肴。
林逐鹿眼前一亮又一亮,早就迫不及待坐过来了。
桂花糖藕显然是刚出锅,糯米塞得饱满晶莹,藕片切得厚薄均匀,浇淋着琥珀色的桂花糖浆,吃进嘴里口感软糯香甜,最适合秋冬季节不过了。
旁边是一盅火腿鲜笋汤,御厨早就文火慢炖了数个时辰,滋味醇厚,配着甜点吃刚好。主食是蟹粉汤包,皮薄如纸,执箸夹起时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金黄汤汁,林逐鹿胃口大开,接连吃了好几个。
她也是许久没吃这么好了。自从娘亲张罗定亲,日日念叨她身材过于健硕,被迫天天对着清粥小菜,简直是酷刑折磨。
此刻风卷残云,吃得心满意足。
茶足饭饱,沈执锐这才慢悠悠道:“今日天气尚可,陪我去宫外转转吧。”
林逐鹿闻言,拿着筷子的手一顿,脸上轻松的神色收敛:“殿下,前些日子……眼下虽安稳些,但许多商铺还没开门,街上也冷清。”
沈执锐挑眉看她:“怎么,我还是只想着溜出宫玩乐,不谙世事的公主么?”
早两年的时候,沈执锐正是对宫外一切都好奇的年纪,常拉着她这个伴读偷溜出宫。
那时她们最爱挤在茶馆里,花几个铜板听一下午的评书,直到宫门将落才匆匆赶回,为此没少被当时的惠妃娘娘训斥。
“是臣想差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公主出行仪仗扈从繁琐无比,不过宫内暗卫已被沈执锐牢牢掌控,将核心区域防护得滴水不漏,简装出行一两个时辰,倒也不难安排。
褪去宫装,换上寻常富家小姐的衣裙,披上带风帽的斗篷,两人只带了两个善于隐匿自身的暗卫,从侧门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皇宫。
踏入主道的瞬间,方才在宫中感受到的温暖瞬间被击得粉碎。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旧让沈执锐心头一沉。
记忆里摩肩接踵、叫卖声不绝于耳的繁华主街,如今只余一片萧瑟。
十家铺子里有七八家门窗紧闭,仅有的几家开着门的粮铺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人脸上带着麻木与焦虑。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也是缩着脖子面色惶惶。
林逐鹿担忧地看着她的神情,低声道:“殿下,您看……我们还是回去吧?”
沈执锐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掠过面黄肌瘦、紧紧抱着空米袋的孩童;掠过街角蜷缩着、不知是死是活的老乞丐,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这套款式精致、工艺繁杂的裙子。
“不,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