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过陌生街道,沈执锐目光越来越凝重,心情亦是越来越沉重。
道路两旁蜷缩着面黄肌瘦的男性难民,偶尔有孩童的啼哭声传来,很快又被大人捂住嘴巴,只剩下压抑的呜咽。
大家的精神状态都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她目光骤然一凝,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茶摊旁,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是谢家幼子,她的火器司主管,谢寻。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直缀,打扮得像个寻常书生,神色也没有往素那些公子哥的高高在上,身旁放着整整三大缸米粥,还有些羊奶堆在地上,以及一锅刚出锅的馒头。
他正弯腰将几个热腾腾的馒头递给一个带着幼童的妇人,姿态自然,仿佛已做过无数次。
“你自己吃,莫要留给别人了。”
那妇人却不接话,怯弱地抬眼和他四目相对,一转头疾步而去。
她腿脚似有不便,还没走远,迎上她的是三个半大孩童,喜滋滋地说笑着什么,伸手抢走了那几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吞掉。
妇人抱着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幼童,抚摸着她头顶柔软的毛发,低声呢喃着。
“别怕……别怕……”
沈执锐脚步一顿,吩咐暗卫去查看情况。
谢寻似有所感,直起身望来。
四目相对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快步上前,在适当的距离外停下,姿态恭敬地将周围打量一圈,低声道:
“殿…哦不,”他迅速改口,目光扫过沈执锐身边的林逐鹿和眼神锐利的护卫,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小姐,您怎么在此处?”
沈执锐没有回答,目光上下一扫。
谢小狐狸衣着打扮虽然朴素,但人长得漂亮,肤色白皙,鼻梁高挺,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流转间,总似含着三分笑意、七分算计,偏偏此刻故作恭谨,有卖乖讨好之嫌。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开口,语气平淡。
谢寻对她的审视毫不意外,微微垂眼仍然是下位姿态:“回小姐的话,今日恰逢休沐。听闻城外涌入不少受灾的百姓,家中便让在下送些薄粥过来,略尽绵力。”
理由充分,行为堪称善举。但沈执锐看他那双眼里却看不出多少悲悯,而且此人也没有掩饰的意思。
但无论如何都是好事,总比那些高门世家现在仍在家中取乐,看不见百姓疾苦要好得多。
沈执锐淡淡道:“谢公子有心了。”
谢寻抬眼看着她,目光澄澈清明,忽然话锋一转:“不过现在的形势,在下有一二见解,敢问小姐,不知当讲不当讲。”
“看来,谢公子休沐之时,所思所虑依旧关乎国计民生。”她轻笑道,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
谢寻微微躬身,姿态谦逊:“只是在下眼见流民日增,恐生变故。思来想去,有一‘以工代赈’ 的拙见,或可暂解燃眉。”
“以工代赈?”沈执锐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让她微微一动。
他们倒是想到了一起。
“是。”谢寻没敢抬头,垂眼继续道,“如今城中流民正值壮年者不计其数,虽然街面乱了些,但是能充当劳动力的也不在少数。若只开仓放粮,一是徒耗国库开支,二是易养流民惰性,绝非长久之计。不若交由官府出面,组织这些壮年流民,修缮此次战事中损毁的城墙和道路。”
沈执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继续听下去。
他条理分明:“如果执行此策,流民们便不会因为饥饿在外生乱,并且国防和交通也能得到恢复,朝廷对这些人们的管理也会比较容易。”
“谢公子此议倒是颇有见地。只是,修缮工事简直是千头万绪,岂是易事?”
谢寻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微微一笑从容应答:“银钱可先从战后抚恤款项中划拨一部分,管理可以用受伤退役的低阶军官,他们熟知军队管理,并且有助于安置,也好少费一番心思。”
沈执锐沉吟片刻:“依你看来,这是现在必须做的事情?”
谢寻点头:“是,不然流民太多,恐怕会生乱,届时再想弹压,朝廷须付出百倍代价。”
沈执锐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道:“回去后将你这以工代赈的细则,写个条陈递上来。”
谢寻躬身应了,看着公主走远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
秋风卷起她素色的斗篷下摆,两个随从远远跟着,而她身边只有个女官,看起来是那么的弱小,可是她们的背影又像是蕴含着庞大的能量。
梦中发展要更乱些。京城在此役后彻底大乱,各方势力纷纷趁火打劫,无暇顾及这些蝼蚁般的流民,他们眼中也没有这些微小的存在。
大宣将亡的传言甚嚣尘上,嗅觉敏锐的世家大族早已拖家带口南下避难,连行李细软也不多收拾,倒是被还留在京城的一些势力捡了漏;偌大城池几乎成为空壳,民怨积压,朝廷却抽不出力量去管这些事情,也许对于那些高官来说,还是借此良机取得权力更加重要。
总之,死了很多人。
他敛起心神,转身回到那简陋的施粥点,温言道:
“诸位乡亲,粥食温热,还请就在此处用完。碗勺需集中归还,我们下次还要用的。”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衣衫褴褛、眼神惶恐的孩童身上。分散的食物极易被抢夺,或成为更大冲突的导火索。失去父母庇护的孩童,在这混乱的世道里,命运往往最为凄惨。
待妇孺们喝完薄粥,谢寻示意几名雇来的可靠帮手,将那些在战争之中失去父母亲人的孤儿逐一登记,引领他们朝着城郊方向走去。
孩童们已经神色麻木,他们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大多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衣服,跟在队伍后面走向未知的方向。
那里,是谢寻过去两年里亲自筹建的善堂。
他动用了自己全部的积蓄,甚至是母亲留下来的嫁妆,将这些钱财悄悄投入生意中,借着梦中知晓未来走向很是赚了一笔钱,但是所获利润没有挥霍,而是在城郊置下一处僻静的院落,又暗中招揽了些落第的读书人,以及心地善良的妇人们来此照料。
刚开始收养的是弃婴,在这些妇人们含辛茹苦的照料之下已经活了不少。
而更多是前些日子陆续收容的半大孩子,他们多是战乱中失去亲人的流浪儿,衣衫由自己浆洗干净,此刻正挤在临时充作学堂的廊下,跟着一位老秀才周成文摇头晃脑地认字。
“真是,愚不可及!”老秀才周成文气急败坏的声音猛地响起。
谢寻踏进院门闻声望去,缓步走过去问道:“周先生,何事动怒?”
周成文见他来了,连忙放下戒尺,整了整洗得发白的旧儒衫,恭敬地躬身行礼:“东家。”
随即,他指着面前一个约莫七八岁、脸上还带着几分野性的黑瘦男孩,痛心疾首地叹道:“老朽遵照您的吩咐教他们识字明理,可这顽童竟说,学这些之乎者也无用,还不如去学算账!这……这简直是有辱斯文!”
老头子摇头晃脑,显然更严重的话没敢说出口,可是看向这些孩童的目光之中却满是愤怒。
他是谢寻从乡间聘用的启蒙先生,以前的学生大多是整个家庭甚至氏族托举起来的寒门学子,自然没想到这些流浪儿居然会如此不珍惜教育机会。
那黑瘦男孩梗着脖子,虽有些畏惧,眼神里却满是不服气的倔强,小声嘟囔:“本来就是,这些仁义道德根本没有什么用嘛。”
谢寻看向那男孩,他长得颇有辨识度,如同只幼狼般野性难驯,是半月前从流民堆里捡来的,他唤自己为豆苗。
“你觉得我收养你们,是缺少个账房先生么?”他问道。
豆苗支支吾吾,他没想过这个问题:“公子,我不知道。”
谢寻没有动怒,笑着说:“我是希望你们能学有所成,为我所用。”
“若你只会算账,最多能帮我算清一亩田能收多少租子,可是旁人也能做这些小事。但如果你识了字,就能看懂书本,知道如何引水灌溉让田地增产;能读懂律法,知道如果手下之人偷奸耍滑该如何处理;能看懂目前的局势,自己思考应该做什么才能更好为我服务。”
他轻轻抬下巴:“懂了么?”
豆苗愣在原地,思索了一阵,脆生生道:“懂了。”
谢寻低头看过去,前些日子带来的孩子们纷纷都围了上来,有人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有人眼眸中同样闪过思索,有人尚且懵懂,仰着脸似乎在思考。
“谢公子见识深远,老朽受教。”周秀才也笑呵呵恭维道。
谢寻拱手:“这些日子辛苦周先生了。”
他向外望去,新来的孩子们被引向廊下西侧的房舍。他们一路垂着小脑袋,不敢东张西望,更不敢有丝毫打探的心思,生怕被贵人们赶出去。
他们沉默地挤进那间宽敞的屋舍,屋内光线微暗,空气中飘散着干净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个男孩猛地停住了脚步,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声。
只见靠墙一字排开的十多张简陋床铺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床棉被!
那被子并不厚实,布料也是寻常的粗棉,甚至有些地方针脚略显粗糙,当然也不是新的,但看起来却是那样的暖和。
孩子们全都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惊喜地抚摸着暂且属于自己的那床被子。
无论贵人们要他们做什么,至少现在,他们可以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