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赵玄真第一次从这个视角看皇宫。
红墙金瓦此时不再是捆缚她的牢笼,而变成了她高飞的垫脚石。
赵玄真窝在顾平怀中,不由自主地朝着天空伸出手。
抓蓝天、抓白云、抓飞鸟……总是,无论是什么都好,让她抓到点能够在她有生之年永远纪念这一刻的东西。
春日的暖风从她的指尖穿过,赵玄真握手妄图抓住它的瞬间,指尖中忽然出现一种温暖粗糙的触感。
赵玄真眉头一皱,表情有些变幻莫测。
顾平扣着赵玄真的手将她的手收回来,他的一双眼睛始终向前看,专心致志地盯着脚下的路,口中道:“别闹,当心摔下去。”
赵玄真:“……”
虽然说她是想抓些东西以作纪念,但顾平不是个东西……
还是别抓了……
赵玄真松手,顾平却没松手,两人手心相对、指缝交叠。
一时间,赵玄真脸上有些发烫,于是她下意识狠狠地甩了甩手,想把顾平的手挣开。
可随着她的举动,顾平的手却更用力的握住她的手。
赵玄真一时间动弹不得,又听顾平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别闹。”
赵玄真素白的小脸微微泛红,她蔫蔫地窝在斗篷里,撇着嘴无声地学着顾平的口气说“别闹”。
说完似乎是把自己酸了个够呛,她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吐了下舌头。
按理说从千鲤池到芳华殿,走路至少要一炷香的时间,但不知是不是赵玄真的错觉,她总觉得他们回来得非常快。
仿佛不到半炷香,她与顾平便回到了芳华殿。
二人趴在芳华殿上面的金瓦上往下看。
此时是白天,殿内殿外都有宫人在忙碌,冒然下去,必然暴露。
赵玄真一时间有些感慨,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回自己的寝宫竟然也需要如同做贼一般小心谨慎。
“怎么办?”顾平问道。
听他这样问,赵玄真竟觉得有些稀奇,她意外地瞧了顾平一眼,意有所指道:“我还以为你已经把芳华殿摸透了。”
顾平:“……”
回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为了惩罚自己以及进一步规范自己的行为,顾平决定今晚彻夜抄经。
“去东偏殿,”赵玄真朝东边指了指,“东偏殿常年无人居住,一般也无人打扫,我们悄悄的,不会有人会发现我们的。”
顾平:“……”
他怎么觉得这话听着这么不对呢……
顾平尚未来得及深思,便听赵玄真在一旁小声地打了个喷嚏。
他转头,恰好与刚打完喷嚏满眼无辜的赵玄真四目相对。
顾平:“……”
赵玄真眨眨眼:“……”
现下二人身上都湿着,且赵玄真近日本就一直在发烧,若是着了风寒,即便她再不愿意,也必定要找太医,那么就一定会惊动皇帝。
到时候不管是赵玄真因观刑而受惊高烧,还是被丽妃陷害落水,就全都瞒不住了。
无暇多思,二人顺着东偏殿的窗子翻入室内。
赵玄真一落地便解开身上的斗篷,用床榻上的棉被把自己裹了起来。
她裹着棉被朝前走,途中遇见被自己脱下来推在路中间的斗篷,因斗篷挡了她的路,她抬腿便踢,并对着顾平道:“把你斗篷拿走。”
顾平:“……”
顾平没理她,他湿漉漉地站在房间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这里的一切衣服被褥都是属于赵玄真的,不管她用没用过,出于男女大防,顾平也不方便伸手拿她的任何东西擦拭身上的水渍。
“收起你酸文穷儒的那一套,”赵玄真拖着另一床被褥往他的方向走,揶揄道:“你那么正人君子,怎还夜夜潜入我的卧房。”
“顾小侯爷,”赵玄真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别装了。”
顾平心里还有气,便也不接她的东西,只道:“公主既已回宫,臣便自行离去。”
“你还在气早上的事?”赵玄真歪头看着他:“我都道过歉了。”
见顾平没理自己,赵玄真福至心灵,她长长地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你是在气我……”
“可我一开始并不知晓丽妃也会去千鲤池,也料想不到她存了杀心要推我入水,更料不到千鲤池旁边的守卫会消失,”赵玄真好性子的解释道:“而且,我知道的。”
“若是我遇到危险,你一定会来。”
赵玄真狡黠地冲他眨眼,道:“知书也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她说,自我离开太后宫中,你便远远地跟在仪仗后方。”
“小侯爷日日自诩正人君子,我如今可要问一句,这般行事,可是君子所为?”
顾平说不过她,转身欲走,又听赵玄真可怜兮兮道:
“你这就走吗?我都要被人害死了。”
顾平脚步一顿,又听赵玄真道:
“从一开始,就有人想要我的命。”
“那名宫女那天真的在桃园吗?”
“她是受了谁的指使想要告发我?”
“丽妃那夜明明已经意识到六哥是被人所害,又为什么要连夜跑去找太后告我的状?”
“今日又是谁教唆丽妃前来害我?”
“又是谁那么恰到好处的调走了千鲤池的守卫?”
“又为什么乌尔珠每次都出现得那么恰到好处?”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怎么就那么巧?”
“顾平,他们都想要我死,”赵玄真的声音无限委屈,她道:“你真的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我吗?”
顾平脚步没动,他缓缓转身,看着赵玄真的脸,心中又想起那些与她长相相似的后妃,他沉默半晌,终于道:“皇帝对你宠爱太过。”
“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大家都一样倒还好些,但皇帝对你太过偏爱,你可知其中缘由?”
顾平一步步得朝着赵玄真走近,短短的几步路中,他想了很多,但不管他怎么想,他都没有办法下定决心把此事告诉她。
因为这实在太骇人听闻了,赵玄真作为当事人之一,她会有什么反应,她以后又该怎么面对她最亲爱的父皇。
但,若是自己不说,她便如同在黑暗中在悬崖峭壁边行走的盲人,稍不留神,便有可能坠落悬崖。
顾平心绪复杂,他抬手虚空地触碰赵玄真的眉眼,道:“你这张脸……”
“……罢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罢。”
赵玄真被他欲言又止的语气震住,她随着顾平的动作缓缓抬手触碰自己的脸,轻声道:“你也察觉到了?”
“我的脸……”
“怎么可能呢?”
这话一出,赵玄真语气一变,仿佛也觉得自己说了个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用手捂着嘴,闷声笑个不停。
“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呢,哈哈哈哈哈……”
“顾平,你怎么……哈哈哈哈……怎么那么有趣……哈哈哈哈哈……”
“你想到哪儿去了?”
顾平定定地站在原地,他听着赵玄真宛若哭声般的笑声心里不断发苦,她聪明又敏感,一定早就察觉到了。
只因那人是自己的父皇,她一直不愿意面对,不愿意相信。
顾平有些后悔,自己原不该提这件事的。
“皇帝是我的父亲,他的妃子怎么可能是与我相似,她们分明是与当今皇后相似才对。”
赵玄真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但她的眼神中却含着深深的恐惧,她道:“你看看我,再仔细想想皇后。”
“年岁渐长,容貌改变也是有的,但应该还是能依稀看出我与她容貌上的相似之处,不是吗?”
她期盼地看着顾平,仿佛溺水求救的人一般等着顾平的回答。
可顾平无论怎么样也说不出那个“对”字。
皇后与她,像又不像。
二人的五官确实有些相同,周身气度也有些相似,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皇后像一块冰冷的枯枝,沉重的、木然的,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漫不关心的。
但赵玄真却是轻盈的、流动的、泛着凉意的山间晨雾,在她冰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俏皮又好奇小鹿一样的心。
正因如此,若不刻意去想,顾平根本意识不到她们二人竟是母女。
“你放心,”赵玄真对着顾平道:“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女儿。”
“不会有事的,”赵玄真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不会有事的。”
“他是我的父亲,”赵玄真强调道。
顾平眼底思绪繁杂,他盯着赵玄真的脸,一时间没有言语。
赵玄真确实很聪明,但她实在不了解男人。
对于大部分男人来说,欲比爱更重要。
若皇帝是个凡夫俗子,自己或许是在杞人忧天。
但他不是,他是皇帝,他有千万种方式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亦有千万种方式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赵玄真尚现在未完全长大,眉眼间还留有几分稚气,因而目前还算安全。
但以后呢?
随着她一天天的成熟,她的容貌气度会与皇帝所追求的女子越来越相似,到了那时皇帝真的不会对她动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吗?
想到这里,顾平的后背陡然间浸出一层冷汗。
顾平咬牙,赵玄真已经因这件事而惊惧不安了,自己更不能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恐惧。
顾平重重的闭上眼,待再在睁眼时,眼底那些幽暗深邃的神色便全然消失不见。
他看着赵玄真充满期待的表情,沉默半晌,终于勉强笑着,答道:“对。”
“是我想多了。”
听见他这样回答,赵玄真神色一松,她正要说什么,耳朵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齐整的脚步声。
心头瞬间涌出一股不详的预感,赵玄真很脸色骤变。
下一秒,张内侍尖锐嘹亮的嗓音便自殿外炸开——
——“皇帝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