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谁呀?”
钟家佑挥拍抽开即将落在钟嘉韵头上的手。
江行简被吓了一跳,摔了一个屁股蹲。
好丢脸啊……
钟嘉韵站起来,不悦地看向钟家佑。
“你干什么?”
“他对你动手动脚的!”钟家佑还用球拍指着江行简。
“我没有哇。赶虫子而已。弟弟你可别乱说。”
江行简手掌撑地,本想自己站起来,见钟嘉韵看过来,他皱眉“嘶”了一声,甩甩手掌。
站不起来了。
“把人扶起来。”
钟家佑不服气,沉沉地呼了一口气,扭头表示不肯。
“钟姐。麻烦。”江行简伸手向钟嘉韵。
钟嘉韵伸手向他。
却被钟家佑抢先一步。
“是我推的你,又不是我姐。”
钟家佑劲儿老大,拉江行简起来,几乎是掐着他的手。掐的江行简生疼。
“跟人家道歉。”钟嘉韵说。
“对不起。”钟家佑含糊不清地说。
“没事,只是摔破一点皮而已,其实也不是很痛。”
“看看。”钟嘉韵想去捞江行简的手。
“我带你去处理。”钟家佑又抢先抓过江行简的手腕,扯着他的手就往晖飞羽毛球馆走去。
“诶?”江行简回头想问钟嘉韵不跟着自己吗?
钟家佑拉着他,跑起来,没给他机会。
“跑快点!不然,伤口都要愈合了!”他故意喊得大声,好让钟嘉韵听到。
钟嘉韵没有跟过去,跨步走上道路旁的菜田。小狗跟着她,一跃,也跳上菜田,跑得比钟嘉韵还快。
菜田上无照明,借着路灯的光。
钟嘉韵走在光线的边缘,踩着松松软软的泥土散步。
看不清,其他的感官便陡然敏锐起来。钟嘉韵耳朵里灌满了寂静本身的声音:风掠过叶缘细微的摩擦声,不知名小虫在土缝里的窸窣,还有她自己均匀的呼吸。
近处的,在灯下显出一种疲惫的、油润的绿;稍远些的,便沦入沉沉的藏蓝;再往深处,天光就彻底与黑暗融为一体。
天气太冷了,钟嘉韵没有光脚。
脚底传来一阵粗粝的触感,她踩到了一块结块的土。脚掌稍稍用力。
随即,是“噗”一声极沉闷、极干脆的碎裂。就在这一瞬间,一种确凿无比的踏实感,从脚底直贯到心头。
她身后是一行被她踩实的足迹和碎土。
阿欢在跟一根野草较劲。钟嘉韵走到它身边,蹲下,把草连根拔起,凑到它嘴边。
它没咬住,张嘴就向着菜田下吠叫。
江行简这回不怕它。
“嘘!”他把食指竖在嘴边,对着小狗。
小狗哼唧。
钟嘉韵摸摸它的脑袋,安抚。
“钟姐,你大晚上干农活?”江行简好奇,站在路边仰头问她。
“散步。”
钟嘉韵的话听不出语气。江行简总觉得她心情不太好。是因为今天的期末考没发挥好吗?
“你找我,有事?”
“嗯。来做临行前的告别。”
“你要转学?”钟嘉韵眼中有一丝波澜,被江行简捕捉到。
“舍不得我?”江行简笑意盈盈,无比坦荡。
“……”钟嘉韵眨了一下眼睛,没说话。
江行简盯着她看,若有所思地抿紧了嘴唇,随后,那紧绷的线条化作一个笃定的微笑,重重地点了下头。“嗯!不舍的情绪很明显。”
“认真的?”
“告别是认真的。我明天就去江城,寒假在那边过。”
“所以,你找我,就这事?”
“不是。”
江行简右腿后撤一步,借力迈上菜田,蹲到钟嘉韵身旁。
“什么叫做‘就这’?我们下次见面可就是春天了。”
“你不去江城,我们下次见面也是开学后。”
“怎么会!你还欠我一顿披萨吧?宋灵灵也欠我一顿饭。我总得回请你们吃一顿吧?有空我还回来羽毛球馆找你玩。再不济,过几天回校拿成绩,我们也会见上一面。”江行简掰手指,数给钟嘉韵听。
“怎么着,这个冬天,我们还能见上五六七八九遍。”
“没必要。”钟嘉韵说,“你点披萨吧,我给你报销。”
“我不要。”江行简一口否决,“还报销呢,我给你发消息都不回。”
“我没看手机。你发的什么?”钟嘉韵现在就掏出手机,查看信息。却发现手机没电了。
钟嘉韵把自己的陈年老机揣回兜里。她的手机二手的,用了很多年,电池已经损耗严重,掉电极快,特别是在冬天。
“你自己看,记得回我消息。”
“嗯。”
钟嘉韵非常擅长用“哦”、“嗯”、“行”这类极简的词汇营造一种话题的终结感。这让时常江行简猝不及防地胸口哽一下。
菜田重回寂静。
接纳多一个人的呼吸声,寂静就不再安稳。路灯忽然极轻微地“嗡”了一声,光线似乎也随之轻轻摇曳了一下。
“还有事吗?”钟嘉韵站起来。
江行简摇摇头。他撑着双膝想起来,却被一种眩晕感袭击。
“哇哇哇。”江行简双手握住钟嘉韵的肩头,“钟姐,扶我一把。”
钟嘉韵后退一步,单手支撑着他的手臂,良久。
“好没?”钟嘉韵有点没耐心了,抬眼问他。
不料,她撞上一个专注的眼神。江行简无故端详着钟嘉韵,不知多久。
光线太暗,钟嘉韵在他眼中看不到自己的倒影。
那一片她从未涉足的、复杂的森林,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钟嘉韵缓缓移开目光,她忽然很好奇舅舅的菜田上,种了多少颗菜心、生菜、白萝卜。
还没数完,她眼前坠落一颗苹果。
苹果小小的、红红的,被银色的钥匙环扣着,悬在空中。
“送你的。”江行简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
“无功不受禄。”
“这又不是俸禄。”江行简晃晃手中的小挂坠。
“只是一个哄朋友开心的小玩意儿。”
“你为什么要哄我开心?”
“因为我想你开心啊。”江行简理所应当地说。
“如果今天换做是宋灵灵做这些,你也会这么问吗?”
“不会。”钟嘉韵斩钉截铁。
江行简捂胸口,一副内心受伤的模样,“钟姐,你是不是没把我当朋友。”
“不是。”
钟嘉韵这句话同样脱口而出,让江行简好受一些。
“那为什么?”
“朋友有好多种。况且,你也不是她。你为什么要和宋灵灵比?”
“那我是哪一种朋友?”
钟嘉韵一时答不上来。这很难用某个词来概括。在钟嘉韵眼中,每个朋友都是独立的,不同的。一个朋友,就是一个独立的朋友种群。
宋灵灵是一种朋友,江行简也是一种朋友。不过这么回答他,也太抽象了。
江行简着急要答案,急得低下头,凑到她面前。钟嘉韵只好暂时的给他一个敷衍但易懂的回答:
“普通朋友。”
“啊……”江行简双手揣兜,悠悠地直起身子。他的语气里,满是可惜遗憾,“才普通朋友啊。”
“那你想怎样?”
“我想和你更进一步啊。”江行简上前半步,“想做你的好朋友。”
“有什么必要吗?”钟嘉韵不解,她很满意自己和江行简这位朋友的现状。不远不近,刚好。她无法想象江行简同宋灵灵那样与自己亲密。
“我很在乎你,”江行简停顿,观察钟嘉韵的反应。很好,无动于衷,风平浪静。他语气里带着不明显的失落:
“这位朋友。”
“顺其自然吧。”钟嘉韵手掌心向上,向他讨要哪个苹果挂坠。
江行简见此,笑逐颜开。
“好。”他把一直握在手心里的滴胶挂坠放到她手心。
那就顺其自然吧。
钟嘉韵收下带着他体温的小玩意,见他还不走,开口问他:
“还有事?”
“没事了。”江行简笑着摇头,“继续散步?”
“不散了。”钟嘉韵再次蹲下,她拨看菜田上的菜。可以摘了。
“菜心、生菜。你喜欢吃哪个?”
江行简也蹲下,“干嘛?回礼啊?”
“嗯。你摘点回去。”
“能摘吗?别摘了有人追着管我要钱。”
“能。我舅种的。”种着给自家人吃,也没想着卖钱。
“选不出来。”江行简他压根就不爱吃蔬菜。
“那就都来点。”
“好吧。”江行简蹲在一旁,屈肘做钟嘉韵的人形菜篮子。
“那是什么?”江行简看钟嘉韵偏偏绕过那块。
“白萝卜。还没到时候。”
“到时候了,我还能来摘吗?”
“到时候再说吧。”
风轻轻,月朗朗。菜田再无寂静可循,不过,有时喧哗也可解寡欢。
钟嘉韵先行一步跳下菜田。
江行简紧随其后,“你心情好点了?”
“还行。”没什么好不好的,只要问题一直在,悲伤和痛苦就反反复复。
钟嘉韵也想过直接解决问题。只是这问题不是钟嘉韵造成的,她能做的,只是控制自己因此而产生的负面情绪。
“我发现你每次不开心,都会一个人散步。你有没有试过跟别人倾诉,或许会比散步跟能疗愈你的不开心。”江行简边说,边长腿一迈,倒着走在钟嘉韵面前。
他就差拍胸脯告诉钟嘉韵,找我聊找我聊。
“今天没有一个人。”钟嘉韵拨掉一片叶子上的土。
江行简点点头。对哦,还有他。
“还有狗。”钟嘉韵看向他。
“我是狗啊?”江行简下意识反问。
阿欢“汪”了一声。像在反驳江行简,我才是狗!
“……”江行简有些无语,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啊。
“知道了!你才是狗!真的狗!”江行简试图用嗓音压过狗叫。
钟嘉韵看着一大一小的真假小狗,忍不住轻笑出声。
怎么还会有人跟狗较劲,还这么认真地跟狗说话。
察觉到钟嘉韵的笑意,江行简也笑了。两人没有对上一眼,偏偏笑得默契。
钟嘉韵领着江行简回球馆,想着给他拿一个袋子,方便把新鲜摘的蔬菜领回家。
到球馆的绿色铁皮大门前,站着一个人,目光定格在他们身上。
那是怎样的目光呢?
温婉的、关切的,甚至带着些许柔柔的笑意,温和得如同两汪初春的水。
可当你真正被这春水围困时,才能切身感受到水下竟藏着幽邃的、未了的寒。
而钟嘉韵,就身处在这样水下的漩涡中心,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