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少少有点用?小时候经常用这招哄我妹睡着。”江行简说,“试试看?”
“……”钟嘉韵沉默,但没有挂断通话。
江行简知道,这是她接受的意思。他清了清自己有些干哑的嗓子。
“《驰名的火箭》,王尔德著,林徽因译。”
“王子准备结婚了,人人都露出欢欣的神情……新娘是一位俄国公主……小公主从来没有看过烟火,国王命烟火师专门为她举行烟火节目。皇家烟火师刚把一切安排好,烟火们就谈话起来。”
钟嘉韵的手机扣在枕头边,江行简的声音离她的耳朵很近。
他嗓音是有些哑了,却还不是完全的沙哑。像被一张受了潮的细砂纸磨去了往日的光滑与清亮,却意外地显出一种温存的、毛茸茸的质地。
钟嘉韵这会儿听得出来,江行简有一点感冒了,大约是不自知,不倦地说着话。她半耷拉着眼皮子,没有像个合格的朋友那样,体贴地让他休息。因为,她想听他继续讲下去……
“幻想自己轰动全世界的受潮火箭,只剩下一根棍子,落在沟边。
‘我知道,我一定会一名惊人的!’它说完,喘了一口气,完全熄灭了。”
故事念完,江行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陷入了“自我代入”的情绪。
他将自己代入到火箭的悲剧结局中,怀疑自己对未来的憧憬,是不是也只是嘶嘶作响、最终会熄灭的虚妄?故事像一面哈哈镜,放大了江行简心中对于自我怀疑的恐惧与看不清未来的恐慌。
江行简合上书,回神。他把手机凑到耳边,听到钟嘉韵平稳的呼吸声,莞尔一笑。
“晚安,钟嘉韵。”他轻声对着手机说。
随之,电话那头响起柔韧而短促的“悉索”声。那闷闷的动静里好像还有钟嘉韵的说话声,很轻,很模糊。
江行简“嗯?”了一声,久久没有得到回复,便结束通话了。
他辗转反侧,想着钟嘉韵可能会说的话,难以入眠。他最终还是摸到手机给钟嘉韵发了一条信息。
“钟姐,你想对我说什么?”
*
钟嘉韵醒来,看着江行简发来的问句,思绪不觉回到昨夜。
江行简读到后面,情绪明显低落起来。钟嘉韵联想到他念故事前那句闷闷的话——“像你们这样自律且努力的学霸,未来的路是不是一片光明,亮得睡不着啊?”
当然不是。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现在的努力最终可能毫无意义,甚至无人看见,那我现在的奋斗是为了什么?
钟嘉韵在一次次的困顿与清醒之间找到了答案:当下的奋斗是为了避免坠落式的失败,而不是为了获得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式的成功。
努力也许不会让我未来的路变得更加光明,但一定会让我一直走在坚实的道路上。
故事结束,困意像一张厚重的压力毯盖住钟嘉韵的全身,她将睡未睡之时,迷迷糊糊、口齿不清地对江行简,也对曾经迷茫的自己说:
“虽然现在看上去,我们的未来模糊不清,但是一步一步打好基础,坚持下去,未来是绝对不会轻易崩塌的。”
钟嘉韵把昨晚他没听清的话手动打出来,发给他。
“这个是什么意思?”江行简此刻只醒了半只眼睛,脑子完全不记得昨天自己问过的话。
钟嘉韵洗漱出来,看到手机信息,点开江行简的语音。听完,她转发江行简这段时间发给自己的数学难题图片,附言:
“意思是,先把基础题弄明白,再做拓展题。”
钟嘉韵打完这一行字,丢下手机,出门晨跑。
跑了一圈回来,未到九点,羽毛球馆还没开门,但大门已经半开。钟嘉韵走进去,就看到姚晓霞在平房一楼的客厅,和姚健晖说些什么。
看到钟嘉韵回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噤声。
“阿韵,我买了早餐过来,快趁热吃。”姚晓霞在一楼屋里向钟嘉韵招手。
“嗯。”钟嘉韵点头,却没有立马进屋。她出汗了,要上楼换一件衣服。
“啧。”姚晓霞不满,“瞧你日日惯着她,跟放了笼似的,越来越没礼貌。”
“哎呀,阿韵不是应你了么,有礼貌有礼貌。”
姚晓霞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两年前,是自己任由着她爸把她赶出家门。
“今日的事,你别跟阿韵说,我怕她又……”
“嗯。”姚健晖不情愿,也应下了,“你快去上班。”
姚晓霞嘴唇微张,却什么也没说。
这两舅甥,一毛一样。一点不顺心,就板着张臭脸,给周围人看脸色。可是,生活哪有事事如意的?
姚晓霞走后没多久,钟嘉韵就重回一楼。
“她又找你借钱。”
“你听到了?”
“没。猜的。”
“啧。”姚健晖筷子头点点钟嘉韵,“滑头妹。”
“别借。”
“你用心读好书就行。别的,不用理。”
“你以为你借给她的钱是用在她身上的么?”
“知道了。”姚健晖把早餐推在她面前,“快吃。”
一揭开饭盒盖,蒸米粉上面铺着一层葱花。钟嘉韵避开葱花,在角落夹了一口米粉。
吃了一口,她就不想吃了。
“冷了?”
“嗯。”钟嘉韵合上饭盒盖。
“叮热给你吃。”
“不吃了。”
“一分钟都不用。好鬼快的。”姚健晖起身往厨房去。
微波炉一声“叮”,姚健晖重新端着蒸米粉出来。米粉上的葱花已经被他拨了去。
“你妈总是不记得你不吃葱。”
“多谢。”钟嘉韵双手接过。没对这话有什么回应。
她知道,妈妈不是不记得,是想要改掉她不吃葱的“坏毛病”。
姚健晖另一手里还拿着一罐炒花生米。
“下回去秀姨那里,顺手把这个拿给她。”
“我下午就去。”钟嘉韵说。
*
银行存取款一体机前。
钟嘉韵将这半年攒下的两千块现金放入机器里。退卡前,她检查存款数。
三万六。
这是她到舅舅家住后,花将近两年的时间攒下的钱。卖笔记、看店、家教、写稿……
在不影响学习的前提下,能挣的钱她都挣。
推开封闭的门,眼前的这条路,是钟嘉韵初中回家的毕经之路。
街上的风毛毛躁躁,不由分说地掀开记忆的帘。
也是冬天。
某个初中放学的晚上,姚晓霞来接钟嘉韵回家。
钟嘉韵接过妈妈给带的烤番薯,欣喜不已。她一直很想吃街边的烤番薯。但妈妈总说,那是用垃圾油漆桶烤的,不健康。
所以每次兜里揣着五块钱,看到烤番薯的铁皮桶,她眼睛和肚子再馋,也只是路过。
她不听妈妈的话,吃不健康的烤番薯,妈妈会不开心的。
“妈,你怎么来了?”钟嘉韵掰开红薯,递给妈妈一半。
“接你啊。”姚晓霞笑着接过那一半冒着热气的红薯。她的笑意,笑不达眼底。
“妈,出什么事了?”钟嘉韵的红薯已经送到嘴边,又停下。
“……”姚晓霞正纠结如何开口。
钟嘉韵给足耐心,静静地走在她的身边。
“昨晚你跟他吵架了。他……就那个脾气,爆仗一样,一点就着,响过也就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放在心上,别跟他较劲。”
“你不是也跟我说过,觉得他脾气暴躁,不讲道理,难以忍受吗?”
“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他是你爸,总归是为你好的。”姚晓霞的手轻轻搭上女儿的肩膀,“跟他低个头,认个错。”
钟嘉韵的眼神一点点冷却。
“我没有错。”
“没说你有错。只是他是一家之主,也要面子的。”
“他要面子,我就得给?”钟嘉韵声音闷哑,“妈,你就是太给他面子,他才会对我们得寸进尺。”
“怎么说话的?他好歹是你爸。不要这么没礼貌。”
“我没礼貌?”钟嘉韵眼尾泛起一点红,“妈,你既然觉得我没礼貌,我昨晚跟他拍桌子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即刻阻止我,而是在我身后,轻轻推了我一下。是你,看着我,那个眼神……那个眼神明明是让我不要怕,你需要我这么做。现在事后你告诉我,我没礼貌?”
“我什么时候推你了?你这孩子怎么胡说!我……我是让你别跟你爸顶嘴!肯定是你记错了!”姚晓霞表情显出一丝慌乱,语气急促起来。
钟嘉韵无声地盯着妈妈,任由着手里的红薯一点点冷掉。
“好,算我记错了。”
姚晓霞松了口气,语气重新变得温柔起来:“你就跟他说‘我错了,下次不敢了’。说一句就没事了,啊?”
“我没错。”又不是我先挑的事。
钟嘉韵再次重申自己的态度。
“我这是为这个家好。难道你要这个家一直这样吵下去,散掉吗?”姚晓霞语重心长,如同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她这个语气让钟嘉韵有种深深的疲惫与无力。怎么都成她的错了?
“这个家……早就该散了。不知道你留恋什么。”
“阿韵,你……”姚晓霞目光颤抖,“怎么这么冷血?”
“你点火,我扑灭。你躲在后面,还是那个温柔的好妻子、好妈妈,而我,成了那个不懂事、不孝顺、需要去道歉的女儿。到底谁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