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晨摇头。她不想妈妈和大姨之间再生间隙。
“会吓到她。”程晨指了指自己的脸,把平板上的字亮给他看。
“那你今晚就在宋灵灵家这里过夜?”江行简看到程晨抱在怀里的平板外壳眼熟,像是他在画室见宋灵灵用的那款。
程晨顿了一下才点头。
“方便吗?你要是不习惯,我给你定酒店。”
“方便。你回去跟大家说,我很好,暂时不想回家。”
江行简无奈点头。
“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江行简脑中忽而闪过钟嘉韵这晚才说过的话——被打痛了,有人反抗,有人逃跑,但都是为了求生。
他眼前,这一位忙着逃生的人,竟还觉得给“追捕”自己的人添麻烦了。
他鼻头、眼睛齐齐发酸,仰头用右手虎口盖住眼皮。
“嗯。”几乎不成声。
*
“我认识一位长辈,对处理类似的事情很有经验,你要不要和她聊聊。”
程晨纠结,一时答不上来话。
“当年,是也她帮的我。”
此话一出,程晨缓缓点下头。那就聊聊吧。
钟嘉韵将郭劭兰约在程晨的公寓。
宋灵灵开门,看到的是风尘仆仆的一位中年妇女。
郭劭兰看到宋灵灵明显一愣。
“郭律师?”宋灵灵迟疑地问。
“我是。”郭律师伸出手,“你好。”
两人握手寒暄之际,钟嘉韵也过来门边,和郭律师问好,介绍宋灵灵和需要谈话的程晨。
郭劭兰微笑,看着宋灵灵的眼睛:“我说呢,眼睛这么亮的小姑娘。”
宋灵灵羞涩一笑,领着人进来。
“有鞋套吗?我刚从村里过来,鞋底尘大。”郭劭兰判断出这间屋子不是钟嘉韵的,对着宋灵灵问。
“没关系。程晨在书房等您。”宋灵灵不在意地,给她指路。
*
书房里。双方打完招呼,郭律师示意程晨坐下聊。
“你现在,是住校,还是走读?”
“走读。但我打算返校后和班主任申请恢复住宿”
“如果恢复住宿申请需要家长同意书,你的家长不同意,我可以作为代理律师为你出面。”
“谢谢郭律师。”
“先走出来,再谈以后。”郭律师别的话也不多说,拍怕程晨的肩膀。
“身在里面,永远看不到出走的瞬间就是自由的开端。”
“我……”程晨纠结半天想说什么,她着急着开头,却扯到了嘴部的伤口。刺痛让她脑子一麻,脑子清醒了一点。刚刚想说的话,又憋回心里了。
“想说什么。打出来。”郭律师坐到程晨的旁边,无声拉近两人的距离,“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这样,我才好明确我可以如何帮助你。”
程晨摇头。在外人看来,她想说的话无异于犯蠢。
“没关系,说什么都可以。我见过也帮助过想你这样的孩子,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任何想法,我都不会觉得惊讶。”
“妈妈就我一个孩子。”程晨在郭律师的视线下最终输出这个句子。
“我暂时离开是为了获得安全感和平静,并不是要丢下妈妈去追求自由。我暂时离开家里,是为了有一刻喘息的空间,调整后我可以更好地适应家庭生活。我从来没有想过丢下妈妈。妈妈就我一个孩子,她需要我。”
这些话,程晨都没有打出来。
备忘录里删删减减,长话变成省略号,再变成句号。
郭劭兰不是没有遇到类似想法的孩子。外面就坐着一个。
当初看似决绝的钟嘉韵,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妈在这个家,就只有我护着她。”
郭劭兰沉吟几秒,对程晨说了她曾经对钟嘉韵说过的一句话。
“一个人,是无法通过熄灭自己的光芒,去照亮另一个人。”
“如果一个人为了陪伴另一个人而不断承受伤害,直到自己的活力和希望全部耗尽,那么她最终能给另一个人的,只剩下一片她熄灭后的黑暗。这不是爱,这是共同沉沦。”
“母亲,其实是一个不完美的女人。”
全世界,每个妈妈都有不好的一面。
郭劭兰不意外程晨对母亲暗暗的维护。
“当然,天下无完美的父母。我不是逼你恨你的妈妈,更不是要你立刻做出什么决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为保护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抛弃,而是爬上岸,拥有抛出救生索的能力。”
“我曾遇到过比你还小的孩子。她妈妈用对她的期盼操控她,希望她为自己修正人生。她勇敢了,被指责鲁莽无礼。她忍耐了,被批评毫无主见。 ”
“无论选择哪一条路,我们都会受到批评。”郭劭兰取一张名片,递给她,“所以,我们必须拥有勇气。”
郭劭兰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她走到书房的门边,回头,像站在岸上看深渊里的人。
“任由自己沉没,那最终的结果,是两个人都失去希望。先走出来,就像走出这间没上锁的房间一样。”
说完,郭劭兰向前迈一步,合上书房的门。
*
周日傍晚返校。
程晨坐在车里,看到妈妈守在校门边。
“张叔,去西门。”宋灵灵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了。
换了不常走的小门,她们顺利进了校门。
倒是回球馆一趟,再独自返校的钟嘉韵,被程晨妈妈逮个正着。
钟嘉韵背着大包,刷校卡入门禁。忽地,她双肩包像是遭重锤一击。她被拉出门禁机器,拖着到人少的围墙下。
她看是时候了,拳心包裹着一支银色钩织针,扎在程晨妈妈扒拉自己的那只手上。趁她松手之际,钟嘉韵转身面对她。
程晨妈妈看着自己手背上冒的血珠,惊愕不已。她一脸你怎么敢的表情看向钟嘉韵。
“好受吗?”钟嘉韵问她。这淡淡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问“今天的天气怎样”。
“你这个疯子!我绝对不会让程晨和你这种人走在一起!”
“和阿姨您比,我可差十万八千里。我可做不到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扎那么多下。”钟嘉韵握紧双拳,太用力了,针头陷入她拳心的肉,她都不自知。她脑子里都是程晨身上青紫的针孔和淤痕。
“我就知道是你!把我女儿还给我!”程晨妈妈听到与自己女儿相关,就激动起来。如同洪水一般,扑向钟嘉韵。
钟嘉韵下意识往后退,却被身后一堵莫名出现的人墙堵住。
“小姨,不是她。”江行简一手按住小姨狂乱的手,一手将钟嘉韵拨到自己身后。
“怎么不是她!她都知道……”
“我知道什么?”钟嘉韵扯开江行简,与程晨妈妈对视。
程晨妈妈看着江行简,张口结舌。
“我知道,是你带坏晨晨的!”程晨看着江行简说不出话,于是瞪视钟嘉韵。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明明父母健在,跑去和舅舅住。”
好久没人提起这件事,钟嘉韵一时怔住。
“小简,你看她这心虚样儿!你和晨晨都要离她远点!这女的,十三岁就拿刀砍自己的亲生父母,可怕得很。晨晨以前多乖啊,认识她之后,都会离家出走了。”
“程晨离家,与我无关。”钟嘉韵对下这句话转身就走,她没有义务在这里听别人的疯言疯语。
“你说清楚我女儿在哪再走!”程晨妈妈一把推开江行简,几步并作一步,揪住钟嘉韵的头发,不让她走。
钟嘉韵头皮发麻。
“放开。”钟嘉韵和她说不通,握紧拳头,反手反抗。
“小姨,我知道程晨在哪。你放开她,我说。”江行简试图分开两人,却无果。
混乱之际,程晨带着她的班主任胡老师出现了。
“妈。”程晨的身影颤抖破碎。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以程晨妈妈的敏感度,她一秒捕捉到程晨的声音来源。
“女儿,我的女儿。”
她跑到程晨面前,轻轻捧起程晨的脸,一脸心疼地说:“怎么弄成这样?”
“是不是她?”
“你有病吧,阿姨……”宋灵灵扶着钟嘉韵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睁眼说瞎话的人。没有骂人的意思,她是真的怀疑对方脑子生病了。
“她才有病!失心疯!”程晨妈妈撸起袖子,好让大家看清她手臂上的针孔,“看看!她给我扎的。”
程晨眼中尽是责备,埋怨地看向钟嘉韵。
“你也有病。”宋灵灵不满程晨看向钟嘉韵的眼神。
江行简在钟嘉韵一旁,也是讶然侧目。宋灵灵没看到,但钟嘉韵却忽视不了,扫了他一眼。
“都先冷静一下,我门好好说话。”胡老师开口。
他还对围观的人说,“与此事无关的同学和家长,先散了,散了。”
胡老师来,主要是程晨家长说看到程晨来上学,要通知她。他看到程晨进教室,还没来得及打电话给程晨家长呢,他就收到学校保卫处的电话,说他班上的一个学生和一位家长好像起冲突了。
他边接听电话,边向门卫所说的地方狂奔。正巧撞上来申请恢复住宿的程晨。
程晨听到三言两语,猜是她妈妈找到了钟嘉韵。她跟着胡老师跑。宋灵灵跟着她跑。
钟嘉韵、程晨母女跟着胡老师进了一间小会议室。里面就他们四人,连宋灵灵和江行简都不能进。
十分钟左右,何级长进去了。她进去后,钟嘉韵就出来了。
“我没事。”钟嘉韵对等在外面的宋灵灵说。
“你小姨也没事。”她转向江行简。
江行简点头。
“真是好心没好报……”宋灵灵上前,想给钟嘉韵整理乱掉的头发。
“我自己来。”钟嘉韵伸手挡开她的手,“你先回去补作业吧。”
宋灵灵周日一般早到,就是为了过来赶作业。
“你呢。”
“没我事了,我也回课室。”钟嘉韵的右手握成拳,揣进裤兜里。
两人相伴,在二楼楼梯口分别。
江行简一直在她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沉默着。
他一见宋灵灵上三楼,就快步赶上钟嘉韵,在她进卫生间之前拉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