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冲冲水就完事?”
江行简瞥了一眼钟嘉韵的塞在裤兜里的手。
他怎么知道?
钟嘉韵无言看向他,想收回自己的手。
江行简不容她抗拒,带着她穿过高一的教学楼,去校医室。
校医室有人门牙磕掉了。只有一名医生,她忙着处理,抽不出手。
“小伤,不用包扎,同学你给她处理一下。”医生查看钟嘉韵的伤口后说。她把药水棉签递给江行简。
“先用生理盐水冲一下,再涂碘伏。”
这边江行简正认真听医生的话。钟嘉韵已经夺了江行简手中的药水和棉签走到垃圾桶边。
她踩开单脚踩开垃圾桶盖,单手拧开胜利盐水瓶,往伤口上淋上去。她的手悬在垃圾桶上面,甩了甩,等水滴落。
“这么着急,很疼?”江行简抽了两张纸巾,垫在手心,托住她手背。
他虚握着,想带钟嘉韵到凳子那边坐下,方便他处理伤口。察觉钟嘉韵的抗拒,他握实。
“你很闲吗?”钟嘉韵被他按在凳子上。她抬眼看他。
江行简伸腿拐了一张红胶凳在她对面坐下。看着钟嘉韵的冷脸,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上学期刚认识钟嘉韵的时候。
为什么呢?为什么两人关系忽然倒退回十个月前呢?
“为什么这么问?”江行简看着她的眼睛说。
钟嘉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低头去拿他手中的碘伏和面前。
快快处理完伤口,然后快快离开这里,离开他。
江行简躲开,执意要为她处理伤口。
他一手拖着钟嘉韵的手背,一手用棉签蘸取碘伏,以伤口为中心,由内向外画圈涂抹消毒。
他的动作细致且轻柔,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这样了?”
什么叫我以后不要这样?你怎么不叫你家小姨不要先动手。
钟嘉韵瞪他一眼,懒得和他废话,用力收回手。
他的双腿敞开,将钟嘉韵困在座位上。钟嘉韵气鼓鼓地踹了他一下。
“让开。”
“我说完。”江行简摇头。
“我知道你性子直,受不了欺负,但……”
“你小姨说的是真的。”钟嘉韵打断他继续说。
没有但是。
如果不第一时间用最凶的方式把对方压住,自己就会吃亏。就算这样的方式会让不了解自己的人感到害怕,也可能会让自己失去一些本来可以成为朋友或已经成为朋友的人。
但这比起自己吃过的亏,不算什么。她完全可以忍受。
钟嘉韵在心里不断重复:我可以忍受江行简害怕自己、疏离自己。
“什么?”江行简一时接不住她的跳脱话题。
“我的十三岁,她的手臂伤。”钟嘉韵把话说得再清楚些。
她的眼神有一瞬的失焦,视线再次凝聚时,眼底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水光。
江行简整个人因为这句话冻结了。
钟嘉韵心中冷笑。就说嘛,任谁知道她那件事情,都会害怕。
她站起身,跨过江行简的大腿。
人坐就了,真的会脑子生锈,她都快忘记了她的路从来不是靠他人让出来的。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让路。
江行简反应过来,起身追出去。
“诶!学生!”刚刚跟处理完掉牙学生的校医拦住他,“这个不能带走,你要,刷卡我给你一瓶新的。”
江行简刷卡再出校医室时,已经看不到钟嘉韵的身影了。
*
褚瑞轩在七班门口不知道张望什么。
他看到江行简,跑过去。
“程晨呢?”
“会议室,和家长、班主任、级长开会。”
褚瑞轩点点头往会议室去。
“干嘛去?”江行简拉住他。
“找程晨啊。”
“你又不是她家长,你去什么?别添乱。”褚瑞轩想说什么,被江行简下面的话堵住。
“她还好,她要是想见你,昨晚就就让你和我一起了。待会儿你把小姨惹不快了,程晨也不好受。”
褚瑞轩想起程晨妈妈上次在火锅包厢对众人的数落,妥协了。
“啥时候开完啊?”
“第一节晚修下课后,我和你一起来看看。”
“行。”褚瑞轩点头。他手臂搭在江行简的肩上,往四楼去。
两人勾肩搭背转身,遇上钟嘉韵。
她目不斜视,一径向前。
江行简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药品,思忖怎么交给钟嘉韵。当面给,还是放她桌上。万一,她不知道是自己送的……
想得正兴的时候,他的的左肩被褚瑞轩的右肩怼了一下。
“你发羊癫?”江行简肩膀怼回去。
“钟姐。”
钟嘉韵就要在褚瑞轩那边路过他们,褚瑞轩急急开口打招呼。
钟嘉韵向他点点头,步子几乎没有慢下来。对江行简的话,就跟没看到似的。
“钟嘉韵。”江行简甩开褚瑞轩的胳膊,跑到钟嘉韵面前,拦住她的路。
“哇……这狗。在兄弟面前2G卡顿暴躁,在钟姐面前5G秒变脸。”褚瑞轩无语死了,在江行简后面蛐蛐他。
“药。”江行简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他。
“我不需要。”
江行简抿唇,上前一步。
“我刚刚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每次都硬碰硬,万一哪天硬不过对方怎么办。
“那是什么意思?教育我?”
钟嘉韵很讨厌这种“先否定后转折”的沟通方式。如果她感到被冒犯,那就是她“误解”了,是她敏感、小气。
她很想问对方:你有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平等沟通、坦诚交流的对手?你凭什么把自己放在了“包容者”、“洞察者”的位置上?你凭什么单方面定义了“这不是指责”的沟通性质?你又凭什么判定“我不应该感到被指责”的感觉?
江行简慌张摇头,他哪敢!
“说话别绕圈子,直接说重点。”钟嘉韵说完这句话,也没给机会江行简说重点,用力推开江行简。
“哇。”褚瑞轩捞住被钟嘉韵推开的江行简,“不愧是爆……”拳颠婆,劲儿这么大。
江行简一个眼神过来,褚瑞轩吞声,放开他。
“我说你惹她干嘛?”
“你初中和钟嘉韵认识了?”江行简问。
“不是互相认识,一个学校的,肯定听过她的名号……”具体名号江行简知道,他不喜欢褚瑞轩说,褚瑞轩就没说。
“谁给她起的。”
“这谁记得啊……反正大家都这么叫,我也跟着这样叫。”
“那为什么叫她这个名号,你总知道吧?”
“因为,”褚瑞轩举起一个拳头,“拳头够硬,性格够疯。”
江行简听得认真,点头,等他讲下去。
褚瑞轩脑子一转,下巴往学校超市的方向一抬。
“走。”江行简摸摸自己的裤兜,饭卡带了。
十几年兄弟了,属于是一抬尾巴就知道对方要屙屎屙尿。
*
钟嘉韵回到自己的座位,冷静下来后,懊悔用上心头。
我是不是过于敏感,有点小题大做了。
“我知道你性子直,但...”
“我刚刚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
钟嘉韵此刻再回想这两句话,忽然觉得熟悉,她好像在不同时期都听到过类似的话语:
“三叔没有让你迁就弟弟的意思,知道你心气高、要强。但女孩子嘛……”
“没这个意思就不要说了。”
“堂哥我可不是在跟你杠啊,你别急。但我发现你们女生看问题就是……”
“被狗咬,谁不急?”
以上,无一例外都能触发她强烈的烦躁和打断的冲动。
她确认,自己不是针对谁,换一个人说这种话,她也一样烦,一样听不下去,一样会打断。
这是我的问题吗?还是一个结构性问题在我日常生活中的具体显形?
说话者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包容”他定义给我的“缺点”(性子直、心气高)。这并非真正的理解,而是一种权力的展示。
说话者将自己定位为事实和逻辑的代言人,从而将我的感受(烦躁、不满)定义为非理性的、不值得认真对待的情绪。
我在不同时期、不同男性口中听到相似的话术,这不是巧合,他们都在遵循同一本 《父权制沟通规则手册》 。这本手册里写着:
规则一:男性的理性优于女性的感性。
规则二:男性有资格定义互动的性质。
规则三:女性的情绪反应可以被视为无效的“情绪化”。
这根本不是我的问题,不是我过于敏感,而是他们说话的方式和框架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这种不公正、不真诚的沟通框架,在委婉地侵占我的话语权和自尊,我凭什么不能不认同和抵抗。
我拒绝接受被置于客体的、被审视的、被规训的位置。我拒绝那份被强加给的“情绪化”标签。
钟嘉韵想明白,在心中默念:不必懊悔,相信自己的感受,我的愤怒并非毫无缘由,我只是在跳出对方预设的框架……
她心头那点儿烦躁还没成气候,就被发下的周测卷子打断了。灰色的周测卷子从前往后传下来,纷纷扬扬,像一群突然闯入视线的、躁动不安的灰翅蝶。
当它落定在桌面的刹那,钟嘉韵的世界忽然安静了。
七班的周测卷是单独出卷,并不比月考容易。为了将卷上的题目一一驯服,她将贡献自己全部的思维和脑力。
直到交卷的铃声骤然响起,钟嘉韵才像从一场深度潜水中被猛地拉回水面。
她被强行中断心流状态,一时不大适应这突兀、恍惚的抽离感,略带倦怠地握着笔在座位上愣神。
童雪叫了她几声,她才反应过来有人叫自己。
“啊?”钟嘉韵茫然地看向童雪。
“有人找你。”童雪指了指窗外。
江行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