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68年深秋,海城大学的大礼堂仿佛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红砖墙壁上,新刷的标语墨迹未干,与旧有的斑驳字迹叠在一起,构成一幅诡异的历史图层。“彻底清算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坚决打倒叛国投敌分子”——这些方块字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地扭曲着。
许志远站在台上,脖颈上悬挂的不是寻常的纸牌,而是他那架康德式天文望远镜。黄铜镜筒在绳索的牵引下沉重地压迫着他的锁骨,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金属的冰冷透过单薄的中山装渗入肌肤。他试着调整站姿,却发现双脚早已麻木。
台下是涌动的红色海洋。年轻学生们挥舞着□□,口号声如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耳膜。但他的注意力却被窗外的一株老槐树吸引——树叶几乎落尽,光秃的枝桠在秋风中颤抖,宛如他此刻的心境。
更远处,一片积雨云正在天际线处聚集,云顶开始显现出砧状结构。他下意识地在心中计算:云底高度约一千米,发展速度很快,按照这个趋势,傍晚前就会抵达城市上空。
这种纯粹基于科学知识的判断,是他唯一的精神避难所。就像小时候害怕打雷时,父亲教他计算闪电与雷声的时间差来缓解恐惧一样。想到父亲,他的心猛地一缩。许浚,这个名字曾经是学术界的荣耀,如今却成了压垮他们全家的巨石。
“许志远!交代你父亲叛逃海外的罪行!”主持批斗的年轻代表猛地拍桌,震得桌上的搪瓷茶杯叮当作响。
那是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青年,脸上的青春痘在激动中泛着红光,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火焰。
许志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能说什么?说父亲去年赴日内瓦参加国际天体物理学术会议前,还和他一起观测了猎户座大星云?说父亲临行前夜还在书房整理关于脉冲星的研究手稿?这些在当下都是致命的“罪证”。
望远镜的物镜在从高窗射入的阳光下偶尔反射出刺目的光斑,晃过他的眼睛。他想起昨夜,在被勒令整理移交观测资料的最后时刻,他在记录簿上看到的那组异常数据——太阳耀斑活动急剧增强,预示着一场可能影响全球无线电通讯的磁暴。那些曲线和数字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仿佛在嘲笑眼前这场人间的闹剧。
“顽固不化!”青年代表怒吼一声,抓起桌上的半块砖头狠狠砸来。
许志远下意识地闭眼,耳边传来镜片碎裂的脆响,飞溅的玻璃碴划过他的脸颊,留下细密的血珠。疼痛感尖锐而清晰,但他更清晰地感受到的是内心某种东西随之崩塌的声音。
那架望远镜是他大学毕业后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曾经陪伴他度过无数个观测之夜。如今它碎了,就像他曾经珍视的那个理性世界。
就在这时,他看见人群边缘,他的导师——那位一辈子谨小慎微、头发花白的周教授,被两个戴红袖章的学生粗暴地按下了头颅。
老人试图挣扎着抬起,目光在寻找他,最终却定格在他胸前那架破碎的望远镜上。刹那间,老人眼中闪过一种比恐惧更深切的东西——那是某种知识传承被硬生生斩断的绝望。
许志远记得,就是这位老人曾经在父亲出国前夜到访,两人在书房低声讨论到深夜,桌上铺满了演算纸。
批斗会结束时,有人宣读了对他的处理决定:“……鉴于其父叛逃海外,本人长期受资产阶级教育毒害,经研究决定,撤销许志远海城大学助教职务,送往内蒙古乌塔拉公社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
他被推搡着走下台时,那架破碎的望远镜被人从脖子上粗鲁地扯下,随手扔进了角落的废纸篓。黄铜镜筒撞击垃圾桶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最后一块完好的目镜滚落在地,被一只穿着解放鞋的脚不经意地踩过,碎裂成粉末。
走出礼堂时,秋雨已经开始落下,冰冷的雨滴打在他脸上,与血迹混在一起。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想起那些未完成的观测数据,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散落的手稿,忽然明白,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而他,将要去往一个只在教科书上见过的遥远地方——内蒙古草原。
2.
开往北方的列车是一节老旧的闷罐车厢,铁皮外壳上布满锈迹和划痕,像是经历无数风雨的老兵。
许志远提着简单的行李走进车厢时,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机油、霉变谷物和人体汗液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
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个狭小的透气孔投下几缕微弱的光柱,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划出清晰的轨迹。
他找了个靠厢壁的角落坐下,身下垫着行李卷——里面是几件换洗衣服、两本侥幸未被没收的专业书,以及那本父亲留下的褐色皮面笔记本。
火车在汽笛长鸣中缓缓启动,轮轨撞击的“哐当”声逐渐规律起来。
许志远小心翼翼地从行李中取出笔记本,指尖抚过封面细腻的皮革纹理。
这是父亲从斯图加特带回来的,扉页上还有父亲清瘦的字迹:“致志远:愿你在星空中找到永恒的真谛。”
翻开笔记本,墨水的清香混合着皮革和纸张陈旧的气息微弱地散发出来。里面的内容很杂,有天体物理的演算,有阅读《诗经》的札记,甚至还有父亲尝试翻译的里尔克的诗句。
在某一页的页脚,父亲用铅笔轻轻写着一行小字:“真理如同星空,只能无限接近,却永远不能完全掌握。”
“要变天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说话的是坐在对面的一位老牧人,穿着厚重的、油光发亮的蒙古袍,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
老牧人没有看他,而是仰头嗅着从透气孔钻进来的空气,用生硬的汉语自言自语:“跟六五年那场白灾前,一个味儿。”
许志远下意识地也吸了吸鼻子,除了车厢里固有的气味,他什么也分辨不出。但他记住了“白灾”这个词。
是雪灾吗?他努力回忆着自己有限的地理知识,只能模糊地想起教科书上关于草原畜牧业受气候影响的简单描述。
“老人家,您说的是雪灾吗?”他试探着问。
老牧人这才把目光转向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幽光。
“城里来的?”不等他回答,又继续说:“白灾不光是雪,是雪加上风,加上零下四十度的天。牲畜找不着草吃,互相啃毛,最后成片成片地倒下去。”
老牧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皮质的烟袋,开始慢条斯理地装烟:“六五年那场,乌塔拉死了三成的牲口。早上起来,帐篷门推不开,雪把整个毡房都埋了。只好在雪里挖洞,像旱獭一样爬出去。”
许志远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页角。他发现自己对即将前往的那个世界的了解,几乎是一片空白。
深夜,列车在某处小站临时停车。外面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水从车厢连接处的缝隙渗入,滴答落下。靠近车门的人低声咒骂着挪开位置。许志远心中一紧,立即将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和单薄的行李卷为它遮挡。
但在移动中,几滴冰冷的水珠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摊开的纸页上,正好晕在记录着“恒星晚期演化与引力坍缩”理论的那一页脚。
蓝色的墨迹遇水缓缓洇开,形成一小片模糊的深色痕迹,像一片偶然形成的星云,也像一滴无声的泪。他徒劳地用袖子去擦拭,却只让纸页变得更加脆弱褶皱。
就在这时,列车突然剧烈晃动,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紧急制动。巨大的惯性将他向前抛去,笔记本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地摔在车厢地板上。
他慌忙爬过去,小心地拾起笔记本,发现封皮已经磕破了一角,内页也有些散乱。在整理时,他意外地发现封底的夹层里露出一张泛黄的纸角——这是他以前从未注意到的。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纸,发现是父亲用德文写下的一段文字。借着透气孔透进的微光,他勉强辨认出其中的几句:“……真理部的最大谎言,就是将复杂性简化为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真正的科学精神在于承认无知,而非贩卖确定性……”
许志远的手开始颤抖。他瞬间明白了父亲选择不归的原因。这不仅仅是个人的学术追求,更是一种对简化世界、对非黑即白思维的反抗。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列车重新启动,轮轨撞击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沉闷。他将那张纸小心地重新藏好,把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父亲的思想成了他此刻唯一的火种,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路的黑暗。
3.
乌塔拉公社革委会大院比他想象的还要简陋。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四合院,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掺杂的草秸。院子里拴着几匹蒙古马,正在不耐烦地用蹄子刨着地面,扬起细小的尘土。
许志远站在院子中央,感觉自己像是误入另一个星系的异类。他身上深蓝色的中山装虽然已经洗得发白,但在这里依然显得格格不入。脚下的皮鞋沾满尘土,却依然保持着城市的样式。
几个穿着蒙古袍的牧民从他身边走过,投来好奇而审视的目光,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头走失的牲口。
天空是那种他从未见过的高远湛蓝,云朵低得仿佛伸手可及。阳光炽烈,却奇怪地不带多少暖意,反而有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风毫无遮挡地刮过这片广袤的土地,带着草根和土壤的气息,还有某种野性的、原始的力量。
他还没来得及向办公室报到,天色就骤然变了。北方的天际,墨蓝色的云层以惊人的速度翻涌着压了过来,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风瞬间变得狂野,卷起沙尘和枯草,抽打在脸上生疼。院里的马匹开始不安地嘶鸣,来回踱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栗色的蒙古马旋风般冲进大院,马背上的骑手是个年轻的蒙古族姑娘。她利落地勒住马缰,马匹前蹄腾空,在她娴熟的控制下稳稳落地。扬起的尘土在她周围形成一道短暂的金色帷幕。
许志远怔怔地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的蒙古袍,腰间系着红色的绸带,脚上是及膝的牛皮马靴。脸庞被草原的风霜和阳光镀成了健康的红褐色,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像是雨后的黑曜石,带着一种未经驯服的野性与直接。头发编成两根粗壮的辫子垂在胸前,发梢缀着简单的彩色毛线。
公社干部从屋里探出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许志远,皱着眉头对那姑娘喊道:“吉布楚和!来得正好!这是新来的……许志远,分配到你们生产队。这天要变脸了,你顺道把他捎回去!”
名叫吉布楚和的姑娘没说话,只是走到许志远面前,上下打量着他。
她的目光像是解剖刀,掠过他沾满尘土的皮鞋、纤细的手指、苍白的面孔,以及脸上那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文弱与迷茫。那眼神里没有恶意,但也没有温度,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实用价值。
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解下自己马鞍后卷着的一件厚重的、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旧羊皮袄,手臂一扬,直接扔到了许志远怀里。
羊皮袄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阳光、草场、牲畜和毡房烟火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要咳嗽。那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原始而粗粝的生命味道。皮袄的毛面已经磨损得斑驳,几处修补的针脚粗大而结实,像是地图上勾勒的疆界。
“跟着我的马蹄印走。”她的汉语带着浓重的蒙古语腔调,有些生硬,但语气却不容置疑,“人要是丢了,”她伸手指了指院外那片在风云变幻下更显苍茫无垠的枯黄色草原,声音斩钉截铁,“这草原,就能吃了你。”
说完,她不再看他,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得像是在跳舞。
栗色马似乎感知到主人的急切,不安地转动着耳朵。吉布楚和轻喝一声,一夹马腹,马匹再次窜了出去,向着来的方向奔去,在土路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蹄印。
许志远抱着那件沉甸甸的羊皮袄,愣在原地。耳边是越来越响的风声,像是万千鬼魂在呼啸;眼前是吉布楚和纵马远去的背影,以及那条通向未知荒原的、孤零零的马蹄印。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皮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粗糙的羊毛,忽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件御寒的衣物,更像是这片土地给他的第一份考验——接受它,就是接受一种全新的、陌生的生活方式。
他笨拙地将羊皮袄穿上,过长的下摆几乎垂到脚踝,袖口盖过了手指。浓重的气味包裹着他,让他既感到不适,又奇异地感到一丝安全感。羊皮袄的内里还残留着前一个穿着者的体温,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在这一刻产生了交集。
深吸一口气,他将行李背好,踏上了那条马蹄印指引的道路。风更大了,卷起的沙砾打得他睁不开眼。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前方即将被风沙掩盖的蹄印。每一步迈出,皮鞋都深深陷入松软的沙土中,走得异常艰难。
远处,第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如同父亲笔记本上那些描绘星体诞生的示意图。雷声接踵而至,低沉而威严,像是这片古老土地发出的警告,又像是欢迎的礼炮。
许志远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袄,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严酷而真实的世界,已经不容分说地向他敞开了大门。而他,这个来自城市的“荒原客”,必须学会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