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马蹄印在一条隐约可见的土路尽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铁丝网粗略围起的定居点。几十座灰白色的毡房像蘑菇般散落在枯黄的草坡上,几缕稀薄的炊烟刚从房顶升起,就被狂野的西风扯得粉碎。
这就是乌塔拉生产队——许志远未来命运的容器。
吉布楚和的马停在一座比其他毡房更显破旧的门口。她利落地翻身下马,甚至没有回头看许志远一眼,只是用蒙语朝毡房里喊了一声。
门帘掀开,一个身形魁梧如山的老人弯着腰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褪成灰蓝色的蒙古袍,腰带上挂着一柄精致的蒙古刀,脸上的皱纹像是被风沙常年雕刻而成,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锐利如鹰。
“□□大叔,”吉布楚和切换成汉语,语气简短,“人带来了。公社说,住你这儿。”
□□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许志远。那目光里没有批判会上的仇恨,也没有列车上陌生人的好奇,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无情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头新到的牲畜能否适应草原的严冬。
许志远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比任何口号和批判都更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腰板,却发现连续几天的旅途劳顿和精神的紧绷,已让他疲惫不堪。
“进来。”□□终于开口,汉语生硬,带着浓重的喉音。他转身掀开门帘,率先钻了进去。
毡房内部比许志远想象的还要昏暗和狭小。中央是一个用泥土垒成的火塘,几块干牛粪正燃着微弱的火苗,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略带腥膻的气味。
空气潮湿而沉闷,混合着羊毛、奶制品和常年烟火的气息。靠墙堆放着一些麻袋、鞍具和杂物,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那个可以开合的天窗,此刻正透进一片灰蒙蒙的天光。
□□指了指火塘边一块铺着旧毡子的地方:“你的。”
那位置紧挨着门口,显然是毡房里最差的位置,夜间的寒风会毫不留情地从门帘缝隙钻入。
许志远默默地将自己简单的行李放在那块毡子上,动作间带着城市人特有的拘谨。
“草原上,认力气,不认字。”□□蹲在火塘边,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牛粪火,火星噼啪溅起,“你父亲的事,我们听说了。这里,只看你自己能干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许志远最敏感的神经。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父亲的“问题”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即使逃到这千里之外的草原,也依然紧紧跟随着他。
这时,门帘再次被掀开,一个身材壮实、脸上带着一道浅疤的年轻牧民探进头来,目光不善地扫过许志远,然后用蒙语对□□快速说了几句。
许志远听不懂,但他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个年轻人语气中的排斥和那瞥向自己的、毫不掩饰的轻蔑。
□□只是摆了摆手,年轻人哼了一声,放下门帘走了。
“其格勒,”□□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他哥哥,六零年饿死的。”
他没再说下去,但许志远瞬间明白了那道轻蔑目光背后的重量。历史的伤痛以另一种形式,投射到了他这个“外来者”身上。
傍晚,吉布楚和端来一个木碗,里面是浑浊的、冒着热气的奶茶。许志远接过碗,那股浓烈的腥膻味直冲鼻腔,他强忍着不适,小心地喝了一口。咸、腥、涩,还有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油腻感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的胃一阵翻江倒海,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转过头,将那一口奶茶全都吐在了地上,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毡房里有一瞬间的寂静。吉布楚和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拿过碗,走到一边,从一個皮囊里倒出些清水,递给他。
□□依旧蹲在火塘边,连头都没抬,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但这种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让许志远感到难堪。
他接过那碗清水,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稍压下了胃里的不适,却无法洗刷那份文化隔阂带来的强烈孤独感。
5.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许志远就被冻醒了。
毡房的缝隙里钻进刺骨的寒风,那件旧羊皮袄也无法完全抵御草原深秋的寒意。他蜷缩在冰冷的毡垫上,听着外面传来的各种声音——牛羊的叫声、马蹄声、牧民们用蒙语交谈的短促音节,构成了一幅与他过去生活截然不同的晨曲。
门帘被掀开,吉布楚和站在门口,逆着光,像一个剪影。她手里拿着一个柳条筐,用生硬的汉语说:“走。捡牛粪。”
这是许志远在草原上的第一项正式“工作”。
他跟着吉布楚和走出定居点,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场。
草地上散落着或干或湿的牛粪。吉布楚和蹲下身,熟练地将半干的牛粪捡起,在手里掂量一下,然后扔进筐里。她的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许志远学着她的样子,蹲下去,伸手去捡一块看起来比较干的牛粪。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冰冷的表面时,一种强烈的心理不适感让他瞬间缩回了手。在他的认知里,这是污秽之物,是应该被清除的。然而在这里,它却是赖以生存的燃料。
吉布楚和看着他犹豫的样子,没有说话,只是继续默默地捡着。她的沉默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许志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一块牛粪,那股冰凉而粗糙的触感清晰地传来。他闭上眼,将它扔进筐里。一个,两个……动作从生涩逐渐变得机械。他开始观察吉布楚和如何辨别牛粪的干湿程度,如何选择燃烧价值更高的那些。这看似简单粗鄙的劳动,竟然也蕴含着代代相传的经验和智慧。
“湿的,不行。烟大,呛。”吉布楚和偶尔会简短地解释一句。
许志远点点头,努力记住这些陌生的生存法则。他的手指很快被冻得通红,沾满了污渍,中山装的袖口也蹭脏了。但他顾不得这些,只是埋头重复着捡拾的动作。
在这个过程中,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存的本质,或许就是如此直接而原始——获取能量,抵御寒冷。
捡完牛粪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其格勒和几个年轻牧民。其格勒看着许志远筐里那点可怜的收获,又看了看他沾满污渍的手和衣服,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笑,用蒙语对同伴说了句什么,引来一阵哄笑。
许志远虽然听不懂,但那笑声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吉布楚和停下脚步,冷冷地看了其格勒一眼,用蒙语快速而清晰地回了一句。
其格勒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瞪了许志远一眼,悻悻地走开了。
许志远看向吉布楚和,她却没有解释,只是提起自己那满满一筐牛粪,步伐稳健地向前走去。那一刻,许志远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被保护的些许慰藉,更有身为一个男人却需要女性来维护的羞耻。
下午,□□牵来一匹棕色的、看上去颇为温顺的母马。
“学,”他把缰绳塞到许志远手里,“在草原,不会骑马,就是废人。”
许志远看着这匹比他还高的牲畜,心里有些发怵。他在书本上了解过马的骨骼结构和运动原理,但理论与实践隔着巨大的鸿沟。
在吉布楚和的示意下,他笨拙地试图踩上马镫。然而,马镫的高度显然不适合他的身高,他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上马,反而引得那匹母马不耐烦地甩着头。
其格勒和几个牧民在不远处抱着胳膊看着,脸上带着看热闹的表情。
许志远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他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吉布楚和上马时的动作,调整了一下马镫的长度,再次尝试。这一次,他勉强爬上了马背,但姿势极其狼狈,几乎是从马鞍上滚上去的。
马背上的视野骤然开阔,整个定居点和远处的草原尽收眼底。但同时,一种不稳定的悬空感也让他心惊胆战。他紧紧抓住缰绳,双腿不自觉地夹紧马腹。母马似乎感受到了骑手的紧张,开始不安地原地转圈。
“放松。”吉布楚和在一旁用简单的汉语说,同时做了个放松的手势。
许志远努力调整呼吸,试图让自己僵硬的身体松弛下来。但多年形成的身体本能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其格勒终于忍不住,大笑着用生硬的汉语喊道:“像只受惊的兔子!城里来的兔子!”
哄笑声再次响起。许志远的脸瞬间涨红,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深深的无能感。他意识到,在这里,他过去引以为傲的知识和修养毫无用处,他必须从头开始学习一切,像个初生的婴儿。
3.
夜晚,毡房里终于只剩下许志远一人。□□去参加生产队的会议,吉布楚和也回到了她自己住的毡房。许志远蜷缩在火塘边,就着摇曳的牛粪火苗,再次翻开了父亲的笔记本。
洇湿的页脚已经干涸皱起,那片墨迹晕开的“星云”在火光下显得更加黯淡。
他翻到父亲抄录里尔克诗句的那一页:“谁此刻没有房屋,就不必再建筑。谁此刻孤独,就将长久孤独……”诗句像冰冷的预言,击中了他此刻的心境。
他合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掀开门帘一角。外面,暴风雨早已过去,夜空如洗,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深蓝色。无数星辰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天幕上,璀璨得令人心悸。没有城市的光污染,银河像一条真正的、流淌着微光乳汁的大河,横贯天际。
这是他所熟悉的领域。
这是他所熟悉的领域。他几乎是本能地,开始在浩瀚星海中寻找那些熟悉的朋友——北斗七星指示着方向,织女星和牛郎星隔河相望,木星在东南方散发着稳定的黄色光芒。
按照星图,这个季节应该能看到清晰的天鹅座和天鹰座……他的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无意识地划着星座的连线,心中默念着它们的天体物理数据:距离、光度、生命周期。
这种基于理性认知的、对宇宙秩序的把握,给了他片刻的安宁和掌控感。在这个陌生的、充满敌意的环境中,只有这片星空是与他过去生命相连的、唯一不变的东西。
然而,现实很快打断了他的遐思。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和牲畜的骚动,还夹杂着犬吠。
他听到□□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在指挥着什么,听到其格勒急促的呼喊,听到马蹄声杂乱地响起,似乎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他放下门帘,回到冰冷的毡垫上。外面的骚动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需要被“再教育”的局外人。他抚摸着笔记本封皮上那道新的磕痕,想起父亲藏在夹层里的那些文字,想起那个关于“复杂性”和“二元对立”的论述。
在这里,生存的法则简单而残酷,就像□□说的“认力气不认字”。但其格勒的敌意、吉布楚和沉默中的维护、奶茶的味道、捡牛粪的触感、马背上的颠簸……所有这些复杂的、相互矛盾的细节,又岂是简单的“二元对立”所能概括的?
他将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住一个时代的遗物,也像抱住一颗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种。毡房外,草原的夜风永无止息地呼啸着,带着远古的苍凉。
在这个被星辰笼罩的荒原上,许志远清楚地知道,他必须尽快找到一种方式,让笔记本里的智慧与这片土地的现实对话。否则,他可能真的会被这片看似沉默、实则严酷的草原所“吞噬”。
生存的第一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