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风起荒原 > 1-风中的根苗

1-风中的根苗

    1.

    凌晨,启明星还在灰白的天幕上闪烁,□□的毡房里已经弥漫开潮湿寒冷的空气。

    许志远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看见老支书正将昨夜捡回的牛粪块,小心地投入即将熄灭的火塘。暗红的火星跳跃起来,映亮老人沟壑纵横的脸,那专注的神情,不像在添柴,倒像在举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醒了就起来,”□□头也不回,用生硬的汉语说,“今天跟楚和去南坡草场。那里的粪肥,厚。”

    “粪肥”这个词,像一根细针,刺破了许志远残存的睡意。他沉默地爬起,穿上那件依旧带着陌生气味但已不再那么令人抗拒的羊皮袄。走出毡房,凛冽的寒气瞬间包裹了他,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吉布楚和已经等在外面,身边放着两个更大的柳条筐和几块干粮。她递给他一块硬邦邦的奶豆腐,自己则掰了一小块,就着皮囊里的冷水默默咀嚼。

    去往南坡的路沉默而漫长。脚下的枯草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吉布楚和步履轻快,仿佛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许志远跟在她身后,努力调整着呼吸,适应着高原的稀薄空气和崎岖不平的地面。他的皮鞋很快被露水打湿,冰冷的寒意从脚底丝丝缕缕地往上钻。

    南坡草场果然如□□所说,牲畜粪便随处可见,大多半干,是上好的燃料。

    吉布楚和放下筐,开始熟练地工作。她不再需要示范,只是偶尔瞥一眼许志远的动作。许志远学着她的样子,弯腰,捡起,掂量,放入筐中。

    最初的生理不适依然存在,但那道心理的屏障,在生存的现实需求面前,正一点点被磨薄。他开始不再仅仅将其视为“污秽”,而是观察它们——形状、干湿程度、夹杂的草屑,试图理解这片土地物质循环的秘密。

    他的手指很快被粗糙的粪块边缘磨得发红,腰背也因为持续弯腰而阵阵酸疼。汗水从额角渗出,被冷风一吹,带来刺骨的冰凉。但他没有停下,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仿佛要通过这种身体的苦行,来洗刷某种精神的负重。

    筐子渐渐沉了起来,压在他并不宽厚的肩膀上,每走一步都显得吃力。吉布楚和的筐始终比他满,步伐也始终比他稳。

    休息时,他们坐在一个背风的土坡下。吉布楚和拿出水囊递给他。许志远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清水暂时缓解了喉咙的干渴。他看着自己通红、沾满污渍甚至磨出两个水泡的手掌,这双曾经只会握笔、调试望远镜的手,如今正在与草原最基础的生存资料打交道。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自怜,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接受。

    “城里,不用这个?”吉布楚和忽然开口,用脚轻轻踢了踢旁边一块干牛粪。

    许志远愣了一下,摇摇头:“不用。我们用煤,或者……电。”他试图解释什么是电,但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

    吉布楚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望向远处起伏的草丘:“草原上,牛羊吃草,人吃牛羊,粪暖毡房,灰肥草场……一个圈。”她用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圆,“断了,就不行。”

    这个朴素至极的生态循环论,像一道微光,瞬间照亮了许志远心中某个角落。他想起父亲笔记本里那些复杂的生态系统图示、能量流动方程,其核心要义,竟被这个不识几个汉字的蒙古族姑娘用一句话概括。科学与生存智慧,在这片荒原上,以另一种方式相遇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最后几块牛粪捡进筐里。起身时,肩膀被筐绳勒得生疼,但他感觉那沉甸甸的分量,不再仅仅是负担,而是某种与这片土地产生实质性连接的证明。

    尽管这种连接,是以如此粗粝甚至痛苦的方式开始。

    2.

    傍晚回到定居点,许志远几乎累得散架。

    他将满满一筐牛粪倒在□□指定的柴垛旁,看着那堆黑褐色的块状物与其他牧民的收获堆积在一起,心中竟生出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成就感。

    毡房里,火塘烧得比往日更旺,上面架着一个被烟火熏得漆黑的铜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奶茶香味弥漫在整个空间。

    □□盘腿坐在火塘边,正在用一块磨石打磨他那把蒙古刀的刀刃,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其格勒和另外两个年轻牧民也在,正用蒙语低声交谈着,看到许志远进来,谈话声戛然而止。

    吉布楚和拿起一个木碗,从铜壶里舀了大半碗滚烫的奶茶,走到许志远面前递给他。又是奶茶。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奶腥、茶涩和盐巴的味道扑面而来。

    许志远的胃部条件反射般地抽搐了一下,但他立刻强迫自己压了下去。他想起……早上吉布楚和那个关于“循环”的比喻,这碗奶茶,或许就是这个循环里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双手接过碗,指尖感受到陶碗粗糙的纹理和滚烫的温度。他低下头,看着碗里微微晃动的、浑浊的液体,像面对一场必须通过的考验。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像是喝药一般,猛地灌了一大口。

    咸、腥、涩、烫……各种强烈的味道再次冲击着他的味蕾和喉咙。胃里一阵翻涌,他强行咽了下去,感觉那口滚烫的液体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其格勒一直盯着他,看到他这副“英勇就义”般的表情和瞬间涨红的脸,忍不住嗤笑一声,用蒙语对同伴说了句什么,引得那两人也低笑起来。

    许志远虽然听不懂,但能猜到那笑声里的含义。他没有理会,只是紧紧捧着碗,又喝了一小口。这一次,他尝试着不去抗拒,而是细细分辨其中的味道——除了腥咸,似乎还有一丝奶制品特有的醇厚回甘,以及砖茶那种粗粝的、带着烟火气的苦涩。

    □□停下磨刀的动作,抬起眼皮看了许志远一眼,目光在他紧握着碗、指节发白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沙沙”地磨着他的刀。

    吉布楚和则拿起另一个碗,给自己也舀了一碗,坐在火塘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神态自若,仿佛品尝着无上的美味。

    “喝不惯?”其格勒忽然用生硬的汉语问道,语气里带着挑衅,“你们城里人,只喝甜水吧?”他故意咂了咂嘴,“甜水可挡不住草原的风雪。”

    许志远抬起头,看向其格勒。对方脸上那道浅疤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些狰狞。他知道,其格勒的敌意不仅仅源于文化差异,更源于那段他未曾参与却必须背负的历史——他父亲的“问题”,以及其格勒口中那个“六零年饿死的哥哥”。这种隔阂,比奶茶的味道更难下咽。

    “我在学。”许志远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他没有辩解,也没有退缩,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又喝了一口,这一次,喉咙和胃部的抗拒似乎没有那么强烈了。

    其格勒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愣了一下,随即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毡房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火苗的噼啪声、铜壶的沸腾声和磨石的沙沙声。

    许志远将碗里最后一点奶茶喝尽,放下碗,感觉身体从内到外都暖和了起来,虽然那味道依旧让他无法喜爱,但至少,他接受了它。这是一种姿态,一种试图融入的姿态。

    他知道,要想在这片土地上立足,他必须先咽下这碗带着历史尘埃和现实偏见的奶茶。路还很长,这只是第一步。

    3.

    接下来的几天,学骑马成了许志远每日的必修课,也是他尊严经受最大考验的时刻。那匹温顺的母马似乎也察觉到了骑手的笨拙和无能,变得越来越不配合。

    其格勒几乎每次都会“恰好”出现在附近,抱着胳膊,靠在马厩的栏杆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用那种混合着讥讽和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许志远的每一次失败。

    “抓紧缰绳!不是让你勒死它!”其格勒用生硬的汉语喊道,“腿!夹住!你是怕它还是怕摔?”

    许志远趴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抓住鞍桥,双腿因为紧张而僵硬,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指令。母马烦躁地甩着尾巴,在原地踱步,偶尔还试图低头啃食地上的枯草。

    “其格勒!”吉布楚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一丝不悦。她快步走过来,先是拍了拍母马的脖颈安抚它,然后看向马背上狼狈不堪的许志远。

    “下来。”她说。

    许志远几乎是滚下马背,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其格勒发出一声毫不客气的嗤笑。

    吉布楚和没有理会其格勒,她牵过马缰,示意许志远靠近。

    “看,”她指着马镫,“长度不对,你难受,马也难受。”她动手调整了马镫的长度,让它更适合许志远的身高。“上去,慢一点。”

    在吉布楚和的指导下,许志远再次上马,这一次感觉稍微顺畅了一些。吉布楚和牵着马,缓缓地在定居点旁边的空地上绕圈。

    “放松,”她重复着这句话,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感觉它的步子,跟着它动,别跟它打架。”

    许志远努力照做,尝试着放松紧绷的肌肉,去感受马匹行走时那种独特的韵律。起初很难,他的身体总是不自觉地与这种韵律对抗,导致动作更加僵硬笨拙。

    吉布楚和极有耐心,不时用简单的词语提醒他:“腰”、“腿”、“缰绳”。

    其格勒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无趣,吐掉嘴里的草茎,嘟囔了一句蒙语,转身走了。周围看热闹的牧民也渐渐散去。

    只剩下他们两人一马,在黄昏渐暗的天光下,一圈一圈地走着。

    许志远渐渐找到了一点感觉,虽然依旧紧张,但至少能勉强坐在马背上,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摇摇欲坠。汗水浸湿了他的内衣,冷风一吹,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他的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火辣辣地疼,手掌也被缰绳勒出了新的红痕。

    “可以了。”吉布楚和终于停下脚步,“今天,就这样。”

    许志远几乎是立刻就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扶着马鞍,大口喘着气,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吉布楚和把马牵回马厩,回来时看到他还站在那里,望着远处最后一抹晚霞出神。

    “其格勒,”她走到他身边,沉默片刻后开口,“他阿瓦,是最好的骑手。六零年,为了找吃的,骑马进山,再没回来。”她的汉语依旧生硬,但话语里的重量却清晰地传递过来,“他不是只针对你。”

    许志远怔住了。他转过头,看向吉布楚和。在暮色四合中,她的脸庞轮廓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如星辰。

    他忽然明白了其格勒那份敌意背后,隐藏着的是另一种更深的、关于失去和伤痛的记忆。这片草原,承载的不仅仅是他的放逐,还有生活于此的人们世世代代的悲欢离合。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身体的疲惫和疼痛依旧清晰,但心里某个坚硬的部分,似乎因为这句简单的解释,而松动了一丝。

    他抬头望向天空,星星已经开始稀疏地闪现。在这片陌生的星空下,在这片严酷的土地上,他第一次隐约感觉到,除了生存的本能,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正在痛苦的磨砺中,如同风中的根苗,艰难地、缓慢地,试图扎下。那或许是理解,或许是共情,或许,仅仅是一种不再完全孤独的感觉。

新书推荐: 白月光竟是我自己 [金色琴弦] 光 [日娱]从偶像开始的东京生活 秦晋之约:痴情将军的九世虐恋 反派女配她五岁半 【FGO+刀乱】龙と虎 全修仙界都在找我是魅魔的证据 在古早漫画中升级打怪 明月走棋盘 折娇令:冰山攻略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