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蓁蓁一路蜷缩在宽敞的车子后排,司机不时觑着后视境,把空调关到最小,问她:“哪里不舒服吗徐小姐,要不要先送您去医院?”
她也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楼群。
映在车窗上的那张面孔跟刚刚台阶上趾高气扬的面孔渐渐重叠。
她也见过自己那样的神情,只不过她高傲的底气只来自于一时虚拟的剧本和角色,而傅晗从小到大都理所应当地蔑视她、俯视她。
8岁,母亲不顾她的哭嚎把她丢在摄影棚时她第一次感受到绝望跟无助;15岁母亲又自作主张替她拒掉心仪的剧本是第二次。
19岁高考失利走投无路来求傅明华,那天她蹲在重重的电子栅栏门旁边淋了一个下午的雨,只等到穿着奢牌白睡裙的傅晗撑着伞来看她的笑话,打发乞丐一样丢给她一张卡,说傅家没人,让她用自己的零花钱。
她记得傅晗脚上漂亮的拖鞋,记得傅晗拼命向后蜷起躲避雨水的、浅粉色的可爱脚趾。
也许要避开的不止是雨水,还有这个垃圾一样散发“霉”气、沾上就甩不脱的穷表姐。
她湿漉漉地冲去24小时自助银行柜机,一遍一遍数着屏幕上显示的数字——前面是十几,后面挂着四个0,那就是傅小姐随手打发乞丐的零用钱,十几万。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整颗心烧灼着,无比煎熬地痛恨当初决绝离家的母亲。
当年的她,在自助柜机棺材一样狭小的独立隔间里又哭又笑,虽然难题远超她想象地轻松解决,但她却一直抖个不停,仿佛正无止境地跌向更深更幽暗的谷底。
她只觉得自己像个一息尚存的新鲜标本,避无可避地曝光在众多目光里,徒劳而可笑地张牙舞爪,永远摸不到也拔不下胸口的钉子。
却没想过每个标本上的钉子都远不止胸口一根。
电话响过几遍,徐蓁蓁还没从浴室里出来,傅明丽不耐烦地大声催促:“还是这个号码,没完了,你不会在外面欠了钱现在被人追债上门了吧?”
然后好像没听见女儿说了,“你别管,我出来就给他回”,直接把电话接起来不高兴道:“什么事这么急呀,催命呀?”
等到徐蓁蓁包好头发走出来,正看见傅明丽捧着她的手机笑成了朵花,甚至不自觉地恭敬地弯着腰向前倾,屁股都离开沙发了,口中连连道:“您多费心,您多费心。”
徐蓁蓁不高兴道:“谁让你接我电话的?万一是工作呢?我不是说了我会回过去吗?”
傅明丽顾不上骂她,一味地眉开眼笑:“是剧组!好消息,你那部剧很快就能开工了!”
再返剧组,女主角的一切都升级了,不止是服化道更精致,连带着她的待遇跟工作人员的态度也全变了。
徐蓁蓁拿着最新版的剧本找副导演讨论,制片老远看她过来就把烟屁股丢在地上踩灭,无比慈爱地笑着、和颜悦色地对她说:“剧情方面,你有哪里觉得不妥的就直说,改到咱们高兴、改到咱们满意为止。”
又亲热地搂着她肩膀,小声埋怨道:“你说,你有这身份背景,瞒什么呀,这不是钓鱼执法嘛,我得批评你两句啊,没苦硬吃呢。”
徐蓁蓁斜着眼睛,皮笑肉不笑道:“我瞒什么了?”
制片使劲紧了紧胳膊,用力地搂了她一下,佯怒地板起脸:“还装是不是,还气我那次喊你去酒局呢?你要早说你是傅家的,咱还用巴巴瞧别人脸色?”说着小心翼翼透过她的脸色求证自己的猜测。
她是傅家的?
一条微信发出去,从早等到晚才收到傅景奕的回复,“两清了”。
徐蓁蓁笑到眼泪喷溅,笑到腰都直不起来。时隔多年,她才稍微将atm机前的感觉稍稍淡忘,傅景奕用短短三个字就悉数召回了。
到底是她太轻贱,还是“傅家”太矜贵。凭什么傅景奕说“两清了”,一切就必须得两清了?
专程到傅家登门道谢,傅明华不明所以,傅景奕淡淡道:“蓁蓁那个项目,业内都很看好,值得投资。何况都是一家人,理应相互照应,还是小妹提起我才想到,有些事情我确实不如她顾虑周全。”
傅晗耐心地等到徐蓁蓁连嘴唇都不见血色了,才抱着裙子轻快地跑下旋转楼梯,把裙子抖开比在身上,向傅明华展示了一番再给傅景奕看,快乐道:“过几天我就穿这套去好不好?”也不管傅景奕的结论,好像刚刚发现还有别人在场似的惊讶地捂住了嘴,马上热切地叫着“蓁蓁姐”,过去牵她的手腕。
徐蓁蓁被她直拉到傅明华面前,有些魂不守舍地笑了笑,才听清傅晗说:“这么巧,不如带蓁蓁姐一起去吧,魏叔叔去年投的几部片子不是很卖座吗,如果有适合蓁蓁姐的角色,就让她也试试嘛,她样样出色,只差点机会了。”
傅明华很满意这种其乐融融的场面,笑着调侃道:“都说你们两姐妹生得最像,你夸她样样出色,就是变着法儿的夸自己漂亮了?”
傅晗搂着傅明华的胳膊:“因为我们都像傅家人呀,谁让您跟姑姑长得漂亮呢?”
提到傅明丽,傅明华的笑意冷了几度,傅晗马上转头问徐蓁蓁:“好不好,蓁蓁姐,你也去吧,就当陪我。”
傅景奕一旁慢悠悠道:“你还需要人陪吗?”
她死死搂着徐蓁蓁纤瘦的胳膊:“就需要蓁蓁姐陪。”
徐蓁蓁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见傅明华不吭气似是允了,心情复杂道:“那我就陪你去。”
稍晚,傅晗哼着小曲,把堆在衣帽间小沙发上,试穿过又淘汰掉的礼服一样一样不厌其烦地挂回去。
周思宁裹着香槟色的真丝睡袍倚在门旁,晃动着方方大大的洛克杯,琥珀色的酒液推送着翻腾的冰块,“叮叮铛铛”响动清脆,好像在给她哼唱的小调伴奏似的。
直到她挂回了一多半,周思宁才拖着懒音出声:“杀人不过头点地,差不多行了。”
傅晗动作不停,看也不看她,只说:“我是在替她引荐贵人啊,人家的梦碎了,多少填补一点。只当是哄爸爸开心也行。”
周思宁嗤笑道:“是要填补,还是要人家粉身碎骨呀。”
见傅晗打定了主意不松口,又问:“小方总不是也去吗?”
好一会儿,傅晗终于望向她,却也是面不改色的:“怎么啦,她和方淙言又不是没见过,我在场,反而不方便了吗?”只是说完目光就荡了出去,又刻意地、手忙脚乱地继续收拾衣服。
周思宁啜饮着威士忌,眼神有片刻教回忆冲散了,喃喃道:“你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很好,爱和恨都直白又浓烈,但年轻也不好,常常为了一时的痛快忘了给未来的自己留点余地。”
傅晗把衣服一丢,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哦——你也年轻过。”
周思宁啐她一口:“这叫什么话,谁没年轻过?”
“你也爱过,恨过。好像很刻骨铭心的样子。讲来听听?”
周思宁一怔,马上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知道她不想纠缠着徐蓁蓁的话题,就一扭身,朝她摆了摆手:“去狗仔队那听吧!”
傅晗口中的魏叔叔跟方家一样,同属老钱一派。近几年新钱崛起,他也不甘于人后,对新兴的产业都兴趣浓厚。
傅明华做为新钱一派的老资历,有意效仿国外的资本运作模式,在国内开展私人酒窖会所项目,魏方两家是他打破圈层建立全新关系网的核心突破口。
傅家和方家现在婚约既定,和魏家的关系也迅速升温。这场名酒雪茄品鉴会就是魏家主动找傅明华牵头举办的,除了精心挑选酒商,傅明华还特地拿出几只自己的藏品,给足了魏家面子。
傅家做为主宾早早到场,徐蓁蓁按照傅晗发来的定位到得也不算太迟。
虽然从未出席过这种规格的聚会,也丝毫不知道这些面孔之下是何等惊人的背景,但人类天然趋吉避凶的本能使她才踏进宴会厅就警笛大作。
傅晗装作没发现她悄悄坐进角落,装作没看到她紧张得抓紧裙子的小动作,也装作没看见她窘迫地、悄悄地反复去捋裙摆。
傅晗知道此刻的自己和即将的自己都邪恶又残忍,但唯一能做出的让步就是再给徐蓁蓁一个选择的机会,她现在仍可以全身而退。
可徐蓁蓁只是沉默而固执地坐在角落里,直到捉到了傅景奕的身影,便毫不犹豫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
灯光转暗,欢快的萨克斯风结束一段华丽的转音,乐队极自然地奏起悠扬缓慢的舞曲。
傅景奕跟徐蓁蓁一晃都不见了人影,有人拿走了傅晗手中一口未动过的酒杯搁在桌上,冲她绅士地欠身,并伸出右手,“May i?”
是方淙言。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更加由衷地相信,一切都是天意。
方淙言带着她在舞池里旋转过几圈,察觉到她有些心不在焉,带着几分惩戒意味地,用力揽住了她的腰。
傅晗一惊,听见他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我让你感到紧张吗?”
完全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什么?”
方淙言又说:“或者我该道歉,有这么好的乐队帮忙,也无法让你面对我时放松点。”
她看见徐蓁蓁飞扬的裙角了,只是舞步迫使她不断跟舞伴调换位置,一眨眼又丢了目标。
方淙言跟音乐的节拍一起停下来,定住,她的手腕还被他捏着,斜伸出去,腰背有他臂弯的支撑向后折出柔软的弧度。她的注意力不得不落在面前这个男人的脸上——罕见地带了几分怒气的表情。
“我以为我们之间该有那种默契,既然你回来了,就意味着婚约照常履行。”
傅晗愕然道:“当然。”
音乐再度响起,切换到暧昧的慢三拍,方淙言微微垂下头。
“可我没感受到你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