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对长州藩乡下的人来说，是浸在谷香里的幸福季节。稻浪翻涌着金红，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秸秆，风一吹便簌簌作响，连空气里都飘着谷物的甜。毕竟是丰收啊——乡下人最看重的就是这满仓的踏实，今年的收成比往年翻了一番，哪怕江户的风声再紧，那些外夷、攘夷的纷争，也像隔着层厚厚的稻穗，传不到这偏远的乡野。只要田埂里的庄稼长得好，灶台上飘着饭香，其余的事，管它什么乌丸、什么私塾，只要不扰了自家的日子，便都与他们无关。
高杉晋助坐在廊下，拿出夏日祭那天送给乌丸尤佳的那个被丝绸包裹着的木盒。
那之后乌丸尤佳一直没有想起来这个盒子的存在，一直由高杉晋助继续保管着，想着再找个合适的时机送出去。
不过现在看来，不管什么时候送都不是好时候了。
送出去会让她再一次想起天，徒增痛苦罢了。
精致的丝绸包裹住的是一个雕刻得没有那么细致的木盒，高杉晋助打开盖子，里面是几块有些歪斜的和果子以及两封被仔细叠好的字帖。
是两个孩子订婚那天，双方家庭拟定的求婚帖和允婚帖，高杉晋助趁人不注意趁销毁前偷偷拿出来的。
他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将婚帖收了起来，转身朝不远处喊道“尤佳，记得吃饭。”
被家里赶出来——或者说，离家出走后高杉晋助暂时住在乌丸尤佳这里。
一开始就两个人，后面不知怎么坂田银时知道了也跟了过来，当天晚上就看到桂小太郎也站在了门口。
“你们真是完全没有客气的自觉啊。”高杉晋助皱着眉头无奈倒。
坂田银时抓抓头发，理直气壮的语气“阿银也只是怕你们两个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会害怕罢了，万一晚上哭着去抱老师大腿就丢人了。”
“正因如此，于是我也来了。”桂小太郎一脸正气，手里还拿着一袋最近村口会卖的麦芽糖“话说乌丸同学呢，怎么今天一直没见到她？”
高杉晋助指指后院书亭的位置“前两天翻出来了纸笔后就一直坐在那里，不过什么都没写，就在那干坐着。今天又找出来了一套插花用的工具，也只是看着发呆。”
她写不出来和歌。
明明之前看到什么都能成为灵感，脱口成章，如今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大脑里一片空白，海浪冲刷过后的一地狼藉让乌丸尤佳什么都没法思考。
不只是思考的能力，只要那浪潮袭来，她闻不到饭菜的香味，听不到别人呼喊的声音；海浪在她耳边化作的总是乌丸夫妻温柔的呼喊，可周围却什么都没有，抬头望去，只能看到满眼萧瑟。
做不到……
她做不到——
“喂，一个人坐在这干什么呢。”
好像有什么冲破了浪潮声。
“乌丸同学最喜欢的玉米馅的饭团，登场——”
乱糟糟的，到底是什么声音，这可是巨浪啊，会将一切都冲走的……
“玉米馅饭团是什么鬼东西啊！她最喜欢的明明是草莓饭团！”
“真是的，你们两个不要捣乱了。”
一道金色的光在她眼前闪过，是什么……
“尤佳，该吃饭了，吃完饭还要做松阳老师留下来的作业，虽然老师最近比较忙，但等他回来还是要好好交作业的。”
一只金色的蝴蝶掠过荒芜的岸边。
乌丸尤佳抬起头，看到轻拍她后背的高杉晋助腰间挂着什么，她伸手拦住，仔细一看，原来是她绣的那个不是那么好看的小布袋。
“跟班……”
高杉晋助握着乌丸尤佳的手，或许是开始降温的原因，还是那么的冰冷。
“走吧，乌丸大人，假发做了好多饭团，还给你带了糖，再不去的话都会被银时吃完的。”
乌丸尤佳勾着高杉晋助的手，忽然回头问到“说起来跟班，你是不是不会吐槽啊。”
*
吉田松阳被幕府抓走了。
就像那晚拿乌丸家杀鸡儆猴一样。
“去和乌丸同学好好道别吧。”
“谁知道我们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两个人都这样对高杉晋助说道。
乌丸尤佳不可能跟着他们一起去救吉田松阳，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跟上只是去拖后腿。
她自己明白的，也明白吉田松阳对他们三人的重要性。
“尤佳。”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过去了变声期，声音不再沙哑，低沉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
就算天天被坂田银时嘲笑身高，但高杉晋助确实在十几年间长高了不少，比乌丸尤佳高出了不少。
其实他早就意识到的，从乌丸尤佳踮着脚尖抚摸着他的脸颊的那一晚，他就已经意识到了。
他早就不是那个看着未婚妻打扮一番就会脸红的青年，乌丸尤佳也早就不是会蹦蹦跳跳踩在他影子后欢笑的孩子了。
“跟班，你来了。”
她还是坐在后院的书亭里，对着桌子上空白的宣纸一动不动。
已经不是初秋的光景，叶子早就掉光，庭院里的落叶被桂小太郎扫得一干二净，如今到处都是光秃秃一片，也包括她的周围，早就没有能陪着她的人了。
“到时间了，快去吧，别让松阳老师等急了。”
“尤佳，你——”
她一个人怎么在这里活下去？说白了不过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短短时间内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朋友，连最简单的米饭都不会煮的她到底怎么能活下去。
他本想说点什么，结果却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握紧了腰间挂着的布袋，里面还装着两个人的婚帖。
“那就快去将老师带回来。”乌丸尤佳并没有回头，这么多天以来她终于拿起了毛笔“在我将这首和歌写完之前，将老师带回来，不然这么多天的作业都白写了。”
最先离开的是坂田银时，他一声不吭拿着刀走了。
不过也只是前后脚，桂小太郎和高杉晋助也跟上了他。
偌大的乌丸宅，热闹了几天后又重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