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樟这才想起,先前张亢交给他的开宝寺塔样,便也不再犹豫,当即向张亢详细描述钱员外宅邸的蓝图构想:“钱员外雅好园林,欲于宅中辟一水院,引活水环绕书斋,斋前需建一座歇山式的水榭,用斗拱承托,飞檐起翘需灵动,与池中倒影相映成趣,后院假山布局,需暗使山石有奔腾之势,这是我之前画的草图,上面的尺度模数,我等下全部重新标注上去,你需要依据我的草图和设定尺寸按固定比例还原……”
张亢凝神静听,目光专注,脑海中已随着俞樟的描述,开始构建那座园林宅邸的精确影像,以及如何用界尺与笔墨,将其一丝不差地呈现于绢素之上。
“行,我知道了,对了,你们有认识什么风水高人吗?”张亢问道。
“风水先生?”俞樟眉头紧皱,语气中带着匠人特有的执拗。
“张大人!我12岁入行,至今已有15年,深谙营造之道,讲究的是榫卯精准、结构牢靠,唯一真实的风水法则,就是在布局上需讲究天人合一,让人住的安宁,至于那些什么旺家富贵之言,都是阴阳先生骗钱的鬼话,我是从不信的。”
张亢不疾不徐,目光扫过工棚外熙攘的街市,“俞师傅,我知你重实务,但此番对手,是钱小姐的同窗,论对钱小姐喜好的揣摩,我们望尘莫及。”
见俞樟神色稍缓,张亢继续道,“然而,真正出钱的是钱员外,商人重利,更信风水。他爱女如命,必定希望这宅院能为女儿带来福运绵长,我们若能在风水上下一番功夫,正中其下怀。”
赵老板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状元公说得在理!那对方虽占了人情的先机,但终究是位闺阁小姐,怕是只当这营造是场风雅游戏,画个漂亮的界画博好友欢心罢了,真要落实到一砖一瓦,她未必懂得其中关窍,更未必能指挥得动匠人完全还原图样。”
张亢颔首,接过话头,“正是,而我们,俞师傅精于营造,我能确保界画精准,赵老板熟悉工料人手,我们三者一体,能保证从图纸到落成,所见即所得,分毫不差。若再辅以风水吉言,让钱员外觉得此宅不仅美观,更能旺家宅、兴财运、保平安,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他看向俞樟,语气诚恳,“俞师傅,我并非要舍本逐末,以虚言取胜。而是要以我们扎实的根基为本,再借风水之名,将我们的优势,用钱员外最能理解、最在意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这并非投机取巧,而是……知己知彼,投其所好。”
俞樟沉默片刻,紧绷的脸部线条终于松弛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张亢的思虑更为周全,不仅看到了技术,更看透了人心与世情,心中暗叹,或许,有些时候,必要的变通并非妥协。
“好,就依张公子之言。”
赵老板见状,大喜过望,立刻拍着胸脯道,“我这就去城南请最有名的周阴阳!他看阳宅风水是一绝,定能说出个道道来!”说完,便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去,安排对接事宜。
工棚内,张亢与俞樟相视一眼,张亢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要将混乱局面梳理清晰的决心。
俞樟的眼神则复杂许多,有对未知竞标的忧虑,有对那位神秘女都料的好奇,更有了一丝被张亢说动后,对打破困局、践行匠道的新期待。
天色见晚,张亢起身准备告辞,就在他转身之际,俞樟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张大人!……玉虚宫修缮期间,若遇到疑难……尽管来此寻我,权当是谢你此次鼎力相助。”
张亢闻言,心中一暖,知道这已是俞樟眼下能做出的最大承诺,他郑重拱手,“俞先生高义,张亢铭记,至于开宝寺塔旧事……”
他话未说完,俞樟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份历经世事后沉淀下来的淡然。
“张大人,你承诺追查开元寺塔真相,这份心意,俞樟心领,你或许确是真心诚意,但三十年过去了,尘埃即便没有完全落定,但大多已深深掩埋,我母亲……她带着疑惧与不甘离世,这是她毕生的心结,可正因如此,我更知其中凶险,她拼尽一生,才让我过上如今虽不富贵,却也算安稳平静的日子。掀起陈年旧案的波澜,于我而言,未必就是好事,我本人只想好好的将外祖父的手艺好好传承下去,人生不易,珍之重之。”
张亢看到俞樟眼中那份对平静生活的珍重,以及对未知风险的权衡,内心感同身受。
这不是怯懦,而是一个在底层挣扎之人最真实的考量,满腔的热血与承诺,在现实的考量面前,只会显得有些苍白和……虚伪。
张亢沉默片刻,深深一揖:“先生之意,张亢明白了。”
回到玉虚宫那间临时值房,张亢并未理会李都料暗中窥探的目光,也无心去管宫中堆积的琐事。他闭门谢客,将俞樟所述的钱府宅院蓝图在脑中反复推演。
俞樟的设计精妙而务实,水榭的歇山屋顶,斗拱的铺作层次,假山的卷杀之势,乃至一廊一柱的尺寸比例,皆有其深意。
张亢凝神静气,摒弃杂念,那双曾在文德殿上对答天人之问的眼眸,此刻仿佛化为了无形的界尺与规笔。
他自幼于算学一道便有异禀,自创的“天元术”能于虚处立算,统御诸数。此刻,他便将这天赋用于营造之上,俞樟口述的每一个参数,都在他脑海中迅速构建、组合、校验,形成一座立体而精确的园林宅邸模型。
灯火一天一夜未熄。
待得第二日中午,值房的门才被推开。张亢走了出来,手中捧着数张墨迹淋漓的界画图纸。
他眼眶深陷,里面布满血丝,原本乌黑的鬓角,竟悄然添了几缕刺目的白发,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在简单洗漱后,张亢再次来到俞樟工棚,声音因熬夜而沙哑,却带着一丝完成重任后的释然:“俞先生,请验看。”
俞樟接过图纸,只一眼,便怔住了。图中亭台楼阁,笔直如弦,飞檐斗拱,纤毫毕现,其用笔之精准,比例之严谨,竟丝毫不逊于宫廷御用的界画师!
更难得的是,图中不仅精准还原了他的设计,更在光影渲染、布局意蕴上,平添了几分文人画的雅致与生气,将“精准”与“意境”结合得恰到好处。
“张大人……你……”俞樟抬头,看到张亢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与鬓角霜痕,心中猛地一揪。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几分不忍与歉然:“张大人大才,俞樟拜服。只是……今天上午营造行会的人突然过来找我,说上头有人禁止我行的任何人给你谋事,一经发现,驱逐出行会,不可在汴京承揽任何工事……”
他未尽之语,张亢已然明了。
蝇营狗苟的触角,果然无处不在。
张亢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微微颔首,眼神依旧清亮而坚定:“先生处境,张亢明白。行会压力,不敢让先生勉为其难。先生有此心,亢已感激不尽。我承诺先生之事,绝不会因外因而作罢。眼下,我们先全力应对钱府之约。”
他的理解与重诺,让俞樟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俞樟、张亢、赵老板,以及那位仙风道骨的风水师周阴阳,一同来到了城西的钱府老宅,张亢未免节外生枝,穿了便服,隐匿了身份。
府邸并未如寻常暴发户般极尽奢华,反而透着一股沉淀下来的雍容气度。青砖黛瓦,门楣高阔,虽无过多装饰,但那历经风雨的木料与严整的规制,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家的不凡底蕴。
一行人被引至花厅等候,厅内陈设雅致,多宝阁上并非金银玉器,而是典籍、古琴与一些看似寻常却韵味十足的奇石盆景,处处显露出书香世家的品味。
只是不知为何要在花厅右侧,摆放四块巨大的,以梅兰竹菊为主题的苏绣屏风,把花厅一分为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赵老板显然是做足了功课,一见到钱员外,便堆起满脸笑容,上前拱手道:“钱员外安好!久闻吴越钱氏忠孝传家,诗书继世,乃千年不坠的世家典范。昔年钱忠懿王保境安民,纳土归宋,更是顺应天命,泽被苍生的仁德之举!如今钱氏一门,无论嫡系旁支,皆谨守祖训,文武英才辈出,尤重家风教养,真真令人钦羡!我等能有机会为钱府效劳,实乃三生有幸!”
他这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既点明了钱家纳土归宋的祖上功绩,又极力赞扬了其家风传承,听得那钱员外面色缓和,微微颔首:“赵老板过誉了。”
不多时,只听环佩轻响,一名身着鹅黄衣裙、眉眼灵动的少女在一众婢女的簇拥下,从另一侧门进入花厅右厅,在屏风那头坐下,她身旁还跟着一位年纪相仿的少女。
这便是钱员外爱若珍宝的独女,钱鄢。而陪同她的,正是她的同窗好友,郭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