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疼,我好疼。雨淋透了我的身体,钻进我的内脏,将寒气一点点扩散开。可明明是夏天啊……】
【我的脑袋说自己要死了,身体却摇晃着不愿倒下,狂笑着看向他。】
少年被过度的震惊填满,这情感迅速转换成怒火和痛楚,伸出爪牙撕扯开他的胸腔。
出于本能,他大步上前,揪住瘫软在地的狗的项圈,一把将它放在身后靠楼梯口的地上。狗并不领情,不但没有平静,反而被吓得直抽气。
斯堪德颤声重复道:“缇亚,你在做什么?”
他担心她遇险,毫不犹豫地跟上,却闯入了一片再现梦魇的血涂地狱。而他圣洁善良如神使的主人,站在魔鬼之间。
整场屠戮中,他都藏在两层围墙的夹缝中,透过排水口向外看。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狞笑着杀死他的凶手。六年前,弗兰克·莫德厄远不如现在从容老练,过去的他被黑狼的血溅了满头满脸。
他看着缇亚吻过男人的手背,几乎要压抑不住愤怒一跃而起,却被她的神情钉在原地——从容、恬静,没有丝毫厌恶或不耐。原来,她和那人一样,在享受这场荒诞的单方面狩猎吗?
斯堪德自诩不算轻信,于是他在慌乱中等待。万一缇亚是在伪装呢?万一她这样做,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他有数不清的理由来说服、甚至诓骗自己。可当看到她举起尖刀,放在狗颈侧时,本就脆弱的说辞便不攻而破了。
少年把雨衣裹得很严实,又带了伞,身上是干燥的。可他却觉得被大雨浇透了身心,成股的水流走后,留下难以忍受的湿冷。
而少女注视他的眼神加强了这份严寒。
缇亚向旁边移动,离开达奇的怀抱,漫不经心地问:“你看到了多少?”
斯堪德听到自己的牙齿互相撞击,发出咯咯的响声。他竭力挤出话语,说:“全部。”
“那就没什么好解释的了。”少女摊开手,轻佻地耸耸肩。“我在做什么,看你的样子,不是已经很清楚了么?”
她抿嘴一笑,甜丝丝道:“宝贝。”
“呀,小帅哥。”渡鸦走来,把手搭上缇亚的肩膀,眼神在两人间游移:“T,这个极品,莫非就是你的‘阿多尼斯’?”
少女深深地看了斯堪德一眼,然后拨开贴在面颊上的濡湿长发,“不。”
“他只是一个死缠烂打的追求者罢了,怎么配做我的‘阿多尼斯’。”
组织成员们从这不速之客带来的惊吓中恢复过来,窃窃私语中混杂着不怀好意的笑声。几个壮汉脱去外套,攥紧沙包大的拳头,目光锁在少年身上。
本能告诉斯堪德,他应该拔腿就跑,但他不想在这里放弃,不甘心就这样相信既定的事实。
“缇亚,你曾经告诉我,你养过一只狗。是吗?”
少女挑眉:“没错。”
“你说它因为意外死去,你为它伤心了很久,并且直到现在还会感到悲伤。这是真的吗?”
缇亚用很陌生的眼神打量他,缓缓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没有说话。
少年血气上涌,喉口一片干涩:“告诉我,缇亚!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她选择放大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有水从湿透了的额发淌下,划过眼角,留下一道晶莹的水痕。“你好天真呐,宝贝。它是只动物,我又怎么可能会对低等下贱的生命念念不忘!”
“你……”
他想说不可能,想说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可嘴唇只是徒劳地开合,说不出任何实质性词句。
“好!”
“说得对!”
“哈哈,不愧是头头看重的年轻人,也不白费我们平常宠着你。”
成员们显然对缇亚的回应十分满意。他们不吝献出掌声和欢呼,隐约还有几声熟练的口哨。
而他的公主站在污秽筑起的城堡上,冷冷地俯视他,俨然另一个世界的女王。
“怎么说,T?”首领得意地笑着,对斯堪德努努嘴,“是让弟兄们把这漂亮男孩办了,还是放他一马,直接扔出去?”
“没必要。”少女耷拉着眼尾,彻底对少年丧失了兴趣,“他没那个本事对我们做什么,赶出去就行了。尼德兰……”
“不用。”
斯堪德终于找回言语能力,脸色煞白地打断缇亚,踉跄着后退,一手撑上露台凸出的边缘。
“我自己走,不需要你来赶。”
少年在一跃而下前,沉声对他的爱人说。
直到他离开废弃别墅的花园,哄笑、尖叫和咒骂声依旧在他脑中轮番播放,配上雨点单调的敲击,像是什么年久失修的收音机。天线七扭八歪地伸出,不同节目飞速切换,最终定格在清透的嗓音。
很熟悉,很好听。
缇亚笑着告诉他:“当然是假的。”
什么是假的?少年浑浑噩噩地想:恩古渥是假的,斯堪德是假的,连同我的存在和我得到的爱……都是假的。
他完全不避开地上的水洼,一个劲地向前去。步伐有些不稳,任由鞋底被浸透,寒意顺着腿骨向上爬,缠紧他的双腿,上移至腹部和脖颈,将窒息的感觉注入他已然麻木的神经。
由于是别墅区的缘故,建筑之间隔得很开,又因为时间仍是凌晨,所以路上既没有车也没有人。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踏在柏油马路的边缘,像是一只亡魂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界。
斯堪德按上胸口,试图缓解那压迫其上的力道。他张开手指,感受手下鲜活的血肉,皮肤包裹着肌肉和骨骼,有温度从布料里透出。想到另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掌曾经抚过同一片地方,少年的心脏开始急促抽动。
离开天台时他从二楼跳下,虽然中途握住外墙的铁架以作缓冲,但落地时还是扭了下脚踝。那时他只想着逃走——逃到离让他痛苦的源泉越远的地方越好,无暇顾及这些细节。而现在疼痛迟钝地袭来,他腿一软,狼狈地坐在路边,低头捂住脸。
犬科动物不会因为悲伤哭泣,但的确有温热的液体从蓝眼睛中流出,混着渐小的雨滴,斑驳了少年俊美的面容。
他的肩膀簌簌颤动,抽着鼻尖,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弃犬。
而更令他无措的是,个人被抛弃的悲伤压倒了揭开黑暗秘密的惊愕和愤慨,挤压着他的脑袋。
发生了这种事,哪怕他知道了缇亚真正的为人……他依然无法放弃深爱她。不如说,爱缇亚已经成为了这个灵魂的本能——无论他是少年还是狼,是斯堪德还是恩古渥。
但趋利避害又是所有生物的本能。作为狼,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长不了一点记性;作为人,他被她手中尖刀捅了个对穿,那颗本就破烂的心脏到了呼呼漏风的地步,受了严厉的教训,却也停止不了爱她。
斯堪德有预感,无论他死掉又回来多少次,转生成什么品种的动物,她都永远是他愿意豁出命去守护的存在。
可是,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他本以为自己获得了她珍贵的爱,却被她亲自掷入比死亡更甚的深渊。
假的……都是虚假的……
良久,斯堪德伸手擦了擦眼角,吸了下鼻子。手肘撑在膝盖上捧住脸,呆呆地凝视着开始亮起的地平线喃喃:“如果我不够像动物,也不够像人类,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他。
在这片紧凑到要将他绞死的孤独中,那段自少年重获新生以来不敢去触碰的回忆,呼啸着向他扑来。
时间细密的针脚一截截崩裂开来,撕碎遮掩的布料,展开不堪回首的内在。
绵长的疼痛忽然停止,恩古渥感到身体一坠,随即腾空升起,轻飘飘的,仿佛刚出壳幼鸟的绒羽。
它活动起看不见的肢体,向下探头——金属台面上,躺着几乎无法看出原本形态的身体。
哦不,准确来说应该被称作尸体。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恩古渥想。不再有疼痛,不再有寒冷和恐惧,实话讲,还挺不错的。
它欢腾地蹦跳几下,享受着不被束缚的自由,开心地叫嚷出声。
似乎有什么被遗忘了。恩古渥思索片刻,突然越过解剖台,向门外飘。它记得自己是被偷偷劫持走的,缇亚并不知情。
她还好吗?有没有在寻找自己?有没有好好睡觉,好好吃饭,每天都有好心情?虽然狼已经死了,但还是想去确认她平安无恙。
可就当恩古渥奔向主人的急切达到顶峰时,它发现隐形的屏障将它禁锢在这个充满血腥气的房间里。
灵魂急吼吼地飘了几圈,终于承认自己被困在尸体附近的空间这个令人沮丧的事实。
它只好悬在半空观察下方人类的行为。
他们翻开尸体的眼皮,将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探查,末了狠狠地将刀插入那具毫无反应的身体,“这畜生居然这么快就断了气,太不耐折腾了!”
恩古渥静静地看着。它的情感比生前淡漠了许多,不再感到剜心割肺的恨和怒意,它只是在等待着见自己的主人最后一面。
抱歉,缇亚。狼说:没办法陪你长大了。